蓝焱不记得自已是怎么冲出酒庄,又是怎么冲到医院的。
记忆再次回笼的时候,蓝焱已经被强忍着泪水、努力维持镇定的林姐塞进了车里。
他根本没法开车回去。
酒庄的司机以最快速度把蓝焱送到了医院。
眼前的眩光模糊成一片滑稽的惨白。
“抢救中”的刺目红光,是唯一可见的色彩。
抢救室门外,顾纵的胳膊上缠着止血绷带,脸色惨淡如同医院沉默的白墙。
“小忆本来能躲过去的。”
顾纵靠着墙站在蓝焱旁边,原本清润的声音此时嘶哑成了摩擦的砂纸:
“姓孙的刚把刀掏出来的时候,第一下是冲着我来的。那一刀本来应该砍在我身上……”
“别说了。”
蓝焱用没有半分感情波动的声音打断了顾纵的话。
他紧紧盯着抢救室的红光,眼神执拗疯狂。
他不想听,他什么都不想听。
为什么是今天,为什么他没有在一年前就把姓孙的混蛋打死,为什么他不在,为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杜警官同样在抢救室门口等着,坚毅的面庞严肃如同凝固的岩浆。
警察接到顾纵的报案赶到现场时,老孙被月予忆用酒瓶砸裂了后脑,当场死亡。
月予忆腹腔大出血,失血过多濒临休克,被紧急送到医院抢救。
顾纵的话和酒吧里的监控录像将血腥的一刻还原。
老孙赌博赌到了倾家荡产,还欠着这辈子都还不完的债。
从一开始,老孙就没打算把这家店买回去。
他来酒吧之前,就已经疯了。
“把店还给我,不然我就把你们都杀了!”。
这是报复社会的疯子在挥着尖刀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的第一刀砍向了毫无防备的顾纵。
在顾纵惊骇到忘记躲避的那一秒,在刀刃已经划开了顾纵的手臂的那一秒——
月予忆用尽全力,把顾纵推开了三米远。
被其他人调侃为“逆天”的力气,把顾纵从死亡的边界线推回了人间。
于是疯子的第二刀砍向了月予忆。
紧接着是第三刀、第四刀、第五刀……
直到月予忆用最后的力气抄起了吧台上的一瓶酒,狠狠砸向了疯子的后脑。
只是短短几秒,短到不足以踉跄的顾纵冲过来挽救什么。
一切就结束了。
这是杜警官第三次接手和酒吧有关的案子。
他认得蓝焱,认得月予忆,更明白此刻对于蓝焱来说有多难熬。
另一位警察走过来,小声地问杜警官:
“那位是谁?”
“月予忆的男朋友。”
杜警官低声回答。
“我不是。”
蓝焱出声,平静地反驳了杜警官的话。
抢救的红光映在蓝焱的眼中,与他眼底的血丝纠缠成一片,分不出他此时究竟因何而红了眼眶:
“我还不是她男朋友,等她醒来之后亲口承认了,才算数。”
顾纵的喉咙中挤出了一声压抑至极的低哑哭泣,他的双膝失去支撑的力度,颓然地砸在了医院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
“应该是我,躺在那里的应该是我,我对不起她……”
顾纵跪在抢救室外,一拳砸在了地面上,手上沁出鲜血被泪水晕开,模糊成片。
“别这样。”
蓝焱转了过来,动作僵硬得近乎生锈的人偶。
他看着泪流满面的顾纵,轻笑了一声,眼眸却如即将干涸的枯井:
“别让她折寿。”
杜警官不忍心地转过身去,抹了一把眼睛。
他打心眼里佩服月予忆这姑娘,更心疼她。
杜警官自已的女儿比月予忆小两岁,他看着月予忆这个独自摸爬滚打长大的孩子,难免心酸。
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蓝焱重新转了回去,空洞的视线执拗地盯着刺眼的红光。
哭什么哭,跪什么跪。
她还在抢救呢,她……
她会没事的。
一定会的,对吧?
两个小时,从酒庄到医院,这一生最漫长的两个小时,蓝焱不知道自已是怎么熬过的。
他更不知道,这两个小时,月予忆又是怎样熬的。
月予忆没有任何亲人。
被送到医院之后,她强撑着微弱的意识,签署了自已的病危通知书。
蓝焱从没有这么具象化地理解什么是“无能为力”。
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红光把眼眶刺得干涩,耳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再也听不见外界任何喧嚣。
听到的是她,看到的也是她,明明清楚地知道那些都是幻象。
医生的表情无比糟糕,说着蓝焱听不懂的话。
“……我们会尽力,但是现在情况很不好……”
“……请做好心理准备……”
他听不懂。
消毒水的刺鼻气味将时间残忍地隔绝在抢救室外。
蓝焱仿佛在替月予忆经历一场走马灯。
“想出来了一个特别适合的比喻。我谈一次恋爱,就是带着我的男友殉情一次。”
不行,你现在还是单身呢,你的待转正男友顺位一号还在外面等着你呢。
殉情是两个人的事情,你不能丢下我。
“有你抓着呢,我掉不下去。”
我就在这里,月予忆,我就在这里。
我怎么好像要抓不住你了。
“死后变成大英雄,不如好好活着当个普通人。”
这是你自已说过的话,好好活着,和我在一起,或者把我甩掉,随便怎样都好,只要你好好活着。
怎么就当了大英雄。
“你死了,我会心疼。”
月予忆,你死了,我也会心疼。
我现在心疼得要死掉了。
你醒过来,再救我一次,好不好?
红灯熄灭。
抢救室的大门再次开启。
门外众人一拥而上,迫切地想从医生口中得到一句抢救成功的消息。
除了沉默着伫立在原地的蓝焱。
他看到了医生哀痛的眼神。
那一个眼神,宣判了两人的死讯。
接下来的声音,蓝焱全都听不到了。
听不到医生的安慰,听不到顾纵悲恸的呜咽嘶吼,听不到杜警官压抑着哽咽的安慰。
那一瞬间,蓝焱又回到了去年的夏夜。
天桥下的车水马龙,天桥上肆意大笑着的他和她。
燥热的晚风,鸢尾的香气,她澄澈明亮的眼眸。
“我呢,就是靠着爱才能活下去的。”
我爱你。
我很爱你,月予忆,我永远爱着你。
“我分一次手就是死一次,重新爱上谁的时候再复活。”
如果是这样的话,月予忆,你不要喜欢我了好不好?我原本就不值得你喜欢。
这样可以吗?
你可以活过来吗?
“我们已经尽力了。”
求求你。
“请节哀。”
别留我一个人。
————?————
蓝焱只经历过两次死别。
第一次,他六岁,什么都不懂,把悲痛认成狂喜。
从此将某种从未体会到的陌生情感与自已割舍,再不肯回头。
后来,他重新得到了那种名为“爱”的情感。
他欣喜得近乎惶恐,小心翼翼地捧着心底的一簇火苗,只想让它燃烧得灿烂旺盛,为心爱的人取暖。
可他爱着的她,原本就是烈火。
“小忆在很久之前就登记了遗体捐献。她说,她无亲无故的,疯起来又没个样子,要是哪天就死了,这样也算最后能给世界留下些什么……”
罗克狼牵强地笑了笑,到最后,他沙哑的声音颤抖得说不出更多话。
酒吧二楼,昏暗的灯光,听得到一楼传来的哭声。
向明睿、诺诺、小雯、鸠的另外两位调酒师、赵子畅、谈何梦,所有人都在这里。
他们是因为月予忆才能在此相遇的人。
月予忆离开的第七天。
他们在这里,送月予忆最后一程。
二楼静默无声。
早已哭肿了眼睛的顾纵、风尘仆仆赶了回来的罗克狼、还有神色死寂的蓝焱。
最混不吝的罗克狼,此时是唯一还能称之为“活着”的人。
罗克狼没来得及见到月予忆的最后一面,他只能从顾纵破碎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那个残忍的画面。
血肉模糊、神色冷漠,表情定格在决心拼命的最后一刻。
那个代表着绝望的深夜,白布蒙上,她的身影随之没入眼前纯白的眩光消失不见,蓝焱才意识到他正在流泪。
月予忆说过的,她怕死还怕疼。
天桥上那个童话一样的笑话,如今显得格外可笑。
就算她真的是九命猫。
十刀。
失去理智的疯子砍下了鲜血淋漓的十刀。
她该有多疼。
从那之后,蓝焱变成了行尸走肉的模样。
鸠和街对面的冷火工作室一同停业,酒吧黑白色的门牌此刻黯淡得刺眼。
啜泣声融入哀伤的钢琴曲,向明睿眼前视线模糊,只能凭着肌肉记忆弹奏。
姐姐说过,她喜欢听这一首。
最后一个音阶落下,二楼传来沉闷的响声。
顾纵颓然跪在冰冷的地面上,胳膊还缠着绷带,乌青的眼底在苍白面庞上呈现着绝望。
罗克狼咬着牙,一拳砸在顾纵的后背上:
“你干什么?你想让她走都走得不安生吗!”
他拽着顾纵没受伤的胳膊,把顾纵钳到了小沙发里,恶狠狠地说:
“别在这儿犯你的矫情,顾纵,阿月救你不是想让你一辈子替她哭丧。”
“……我心里难受。”
顾纵垂着头,眼泪一颗接一颗砸落在黑色理石的酒桌上。
蓝焱漠然地看着顾纵。
半晌,蓝焱终于开口说话:
“我想揍你。”
七天没有出声的喉咙干涩麻木,里混杂着血的气息,呛得人想要落泪。
无人反驳。
一拳下去,顾纵擦掉嘴角的血丝,看向蓝焱隐隐颤抖的眼眸,嗫嚅着说不出一句话。
他该受着的,哪怕蓝焱再打多少下,他都应该受着。
可是蓝焱收了手:
“顾纵,你现在心里是不是好受多了?”
说完这句,蓝焱空洞漠然的表情终于松动,濒临倾塌。
蓝焱低哑的声音满是自嘲,他笑着摇头,眼泪随着嘴角僵硬上扬的弧度涌出。
“但是我不好受,怎么办?
最爱他、最纵容他的人不在了。
他又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