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景象寸寸消融。
月无忆只能借着阿月的视线看向尸横遍野的荒原。
无可更改的结局凌迟着月无忆,脱力感蔓延,钉死每一处关节,几乎就要夺走月无忆的理智。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飞回荒山。
血腥气息弥漫,眼前只剩下黑夜尽头的血色,将月无忆此时的所思所想全部掩埋。
这是月无忆早就预想过的结局。
因为换做是他,他一定会做出与阿月同样的选择。
哪怕沾染满身杀孽魂飞魄散,也要把眼前的罪恶亲手终结。
他们生于天地之间,承蒙苍生抬爱,这是他们为数不多能为凡人做的事。
因此月无忆才痛苦。
他明知道这是最好的结局,此时只想要颠倒天地、扭转时空,只要能把阿月换回来。
月无忆从未如此痛恨他与生俱来的理性至上。
也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已。
阿月的情感来自于他,是他让阿月做出了同归于尽的决定。
那本来应该是由他完成的事情。
“他就是她”,这个念头终于在见到阿月的一刹那粉身碎骨。
穿破乌云的月色为诀别拉开序幕,雷声消散。
最后一刻,天道也许做出了正确的审判,也许只是看到了罪孽满身的精怪将要死亡,才终于满意地退场。
月无忆踉跄着奔向荒原尽头。
那一抹熟悉的身影伫立在原地,黯淡的眼眸再次亮起光彩。
阿月的毕生修为已经尽数消散,只剩下残留的一点余温,凝成唇角的温柔笑意,化成泪水沿着月无忆的脸颊滑落。
她就要消融在月光中。
月无忆再一次在阿月的脸上见到了最初的纯粹笑容。
她轻声说:
“你最后的执念,是要见我一面。等这个执念消散,我就能离开了。”
月无忆不想要执念消散。
他还有太多想说的话。
可是他曾以为最漫长最无用的时间,正在此时肆意讥讽着他,用无声的倒数宣告着“来不及”。
此刻,有关于天地或是苍生的任何话题都无需再提起。
在见到月无忆的时候,阿月就能明白,凡人们和萧颂山都安全了。
同样,在见到阿月的时候,月无忆就能明白,她甘愿担起了所有的杀孽,甘愿把任何道义之论都抛之脑后,宁可捱着天道降罪,也要去做她所认为正确的事。
他们之间,阿月一直都是更无畏的那一个。
阿月说的对,他最后的执念就是要见阿月最后一面。
因为他知道阿月从一开始就做好了赴死的决心。
月无忆颤抖着抬起手,却不敢触摸那张和自已相似的容颜。
阿月笑了,她张开双臂,轻轻抱住了月无忆。
“别再看着我的脸了,我不想让你以后在湖畔只会看着自已的倒影掉眼泪。”
她满身血污,却没有让月无忆的白衣沾染分毫殷红。
阿月安静地倚在月无忆的颈侧,笑着说:
“现在你自由了。”
月无忆闭上眼,灼烫的泪水无声滚落。
他几乎发不出声音,用尽全力,却只能喃喃重复着那句无力的“不要死”。
一声轻叹落在月无忆的耳畔,带着细不可闻的哽咽:
“无忆,换一句。”
“……我爱你。”
“嗯,我也是。”
这句话如同某个讯号,阿月的身体变得虚幻明灭,清越的声线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嘶哑气声:
“我说过,我这一生就是用来爱着你的……无忆,你给予我的,这天地赐予我的,我都还清了……
“说了那么多次的我就是你……这次就算啦,你要比我长命,你要替我看看,太平盛世究竟是何模样……”
月无忆颤抖着点头,想要收拢怀抱,又唯恐阿月的身躯就此消散在他怀中。
“别说了,阿月,别说了,我都知道……我都知道……”
断了线的眼泪砸下,穿破阿月虚幻的身影,消融成血色的涟漪。
他就要看不见她了。
“无忆,带我回山神庙吧……”
“好,我现在就带你回去。”
月无忆抱着身形明灭的阿月,重新回到杳无人烟的荒山。
山神庙里,只剩下月色照亮他的眼眸。
阿月身上殷红的血衣逐渐褪色,她伏在月无忆的怀中,小声问:
“月亮出来了吗?真漂亮,我喜欢月这个字,也喜欢你的名字……无忆,你给我取个名字吧……”
月无忆跪坐在山神庙的高台下,勉强笑着问:
“月予忆,这个名字怎么样?我想了好久,现在才有机会告诉你。你会喜欢吗?”
他没能等来阿月的回答。
怀中的身影破碎成斑斓流光,在月无忆的泪光朦胧中归于月色,消散在天地之间。
黯淡无光的小瓷像从月无忆的怀中坠落。
一声轻响,神像碎裂成了一地纯白瓷片。
月无忆徒劳地伸出手,试图把瓷片重新拼凑成她的样貌。
可决堤的泪水混杂着无力的呜咽,剥夺了月无忆的所有力气。
山神回应过那么多凡人的祈愿。
这次,山神自已的心愿,无人能应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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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山血屠”成了江罗烽罪孽一生最后的句点。
江罗烽与他手下一万将士在山神手中丧命,这样的传闻最终成为神话传说。
有人赞颂山神杀伐果决,有人忌惮精怪果真残酷无情。
而对于当年从荒山离开的那些凡人来说,山神对他们有着世代不能忘记的救命之恩。
如果山神杀江罗烽有罪,那这罪孽,他们要替山神一起担着。
十年,沧海桑田。
江罗烽的势力被萧颂山吞并瓦解殆尽,而后,萧颂山称帝。
阿月曾经心心念念的太平盛世,如今得见。
当年在山脚下的凡人,如今依旧供奉着山神的塑像。
却无人再见过两位白衣的神明。
包括新帝萧颂山。
他曾不顾一切阻拦独自回到荒山。
没有厉鬼冤魂、没有山神精怪,当年的尸山血海如今已被落叶与尘土掩埋。
荒山有灵,替魂归天地的山神将一切污浊罪孽埋葬。
萧颂山到最后都不知道,两位山神究竟是十年前就已离去,还是化为凡人,并肩行走于天地间。
当年的山神庙如今仍有香火。比起帝都富丽堂皇的月神庙,这一座小庙显得格外破旧。
可这里才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萧颂山手持三炷高香,对着空无一物的高台虔诚叩首。他依旧穿着一身布衣,两鬓之间却已出现了花白。
他没有许下任何心愿。
他知道,这次山神不会再出现。
日升月落,山顶上,月无忆捧着一尊满是碎裂痕迹的小瓷像,目送萧颂山离开的身影,轻声说:
“时间过得多快啊,连他都老了。”
月无忆将瓷像小心地放在湖畔,垂首注视着湖面上的倒影。
回忆与现实在此时交叠。
跳动的心脏代替他思念着另一半早已消散的灵魂,而他安静地注视着湖面,不肯落泪把倒影扰乱。
第十年,他用毕生修为作为交换,把小瓷像重新修补成型。
从此之后,他会衰老,会受伤,会变得和凡人一样,最后归于尘土。
这对月无忆来说,是最好的结局。
他凝视着湖面中的倒影,无声地说:
“这一次,换我用一生来爱你。”
恍惚间,月无忆仿佛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再次在耳畔响起。
他听到阿月用温柔的声音对他说:
“好,这次换你带着我的情感,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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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世界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