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况如何了?”
一袭褐衫内着细丝甲,着皂靴腰配刀,头戴圆软帽,这便是西厂督主亲自办案之时的制服,吴庆胜立于一众番子役长中间,询问着锦雅阁内的情况。
曾百户走上前来,抱拳道:“督主,内里的情况基本明朗了,只是局势未定,还未深入阁内,大部分锦雅阁的供奉不战自降,只有少数还在负隅顽抗。”
吴庆胜斟酌之后,问道:“锦雅阁的阁主李济生哪里去了?”
曾百户回道:“暂时不见踪迹,估计这李济生是要护卫乱臣贼子遁走,刻意制造混乱。”
吴庆胜冷喝一声:“好大的胆!”
按大虞律,锦衣卫搜查之时,凡是大虞百姓都有配合的责任,若不配合,则无罪也是有罪,有罪从重罪。
如果李济生在此,以其圆滑的秉性,那么必然是直接走到吴庆胜面前,举起双手投降。
归根结底,勿用楼跟安南王的合作八字还没一撇,算不得什么谋反忤逆,勿用楼只需直接将后者出卖,随后自断一臂,让出大笔产业,再加上积累下来的人脉,京中自然有大儒为其辩经。
这也是为什么,喜鹊阁要把李济生藏起来,要在锦雅阁内刻意制造混乱。
锦雅阁内的供奉们群龙无首,两厂一卫突然来查,自然会有人奋起抵抗,如此一来,便坐实了袭杀官差之罪,这是其一,制造混乱的罪过被安到锦雅阁的头上,你锦雅阁为何要制造混乱,难道不是在护卫乱臣贼子遁走?这是其二。
什么,你李济生想说这其中另有隐情?
有什么隐情?
总不可能是宫里有人刻意栽赃你吧?
天家何等圣明,何等大公无私,太后又贵为一国之母,岂会使这等鬼蜮伎俩,伱李济生这是妄议朝政,意欲栽赃天家,损我大虞的圣明之治。
再一查…
哦,原来背后是西晋陈氏,怪不得,怪不得……
其中道理,若是能纵览全局,任谁都能想明白,只是问题是,谁都做不到纵览全局,谁都只能看见当下看见的东西。
李济生如是,吴庆胜又如是。
喜鹊阁之所以事先不将安南王的行踪告知两厂一卫,除去时间问题外,更因安南王毕竟是一地藩王,任谁都知道他有谋逆之意,但就是没有确切的谋逆之实。
所以一旦两厂一卫得知其为藩王,不免会有人心中忌惮,更害怕事后朝中风向一变,直接背锅担责,况且,安南王的大军,仍旧陈兵于六十里外。
而只要宫里不明言锦雅阁内的是藩王,只说其是乱臣贼子,那么即便安南王出来宣称自己的身份,没有两方确认,那就是空口无凭。
对于吴庆胜为首的两厂一卫而言,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只知到锦雅阁内有乱臣贼子,而锦雅阁刻意制造混乱,恶意抵抗,只为护卫乱臣贼子逃遁。
“报,闵千户来了。”
番子的声音传到了吴庆胜的耳畔,他抬头一看,便见闵宁压着一个女子缓缓走来。
背负剑,腰携刀,发冠拱起似入云,这几日来,闵千户似乎格外意气风发,英姿飒爽。
而眼下,闵千户朝着吴庆胜抱了抱拳,把那女子往前压了一压。
“这是谁?”吴庆胜疑惑道。
闵宁沉着道:“魔教贼子,估计宫里要我们逮的乱臣贼子,就是他们。”
吴庆胜微微颔首道:“原来如此,只怕这里有魔教的大头目。”
闵宁将捆住这魔教中人的绳子递了过去,转过了身去道:“吴督主,你细细审问这魔教贼子,我继续办事。”
待闵宁逐渐消失在视野中时,吴庆胜正欲将这魔教中人带去审问。
可是,那女子忽然喊道:“督主、督主,我是麻雀,喜鹊阁的麻雀!”
吴庆胜止住了脚步,眉头蹙起,眸光困惑,
“喜鹊阁的人?麻雀?”
但若真是喜鹊阁的人,怎么会被闵宁逮住,而闵宁还说这是魔教贼子。
吴庆胜身旁的一众役长番子,也不住瞪大了眼睛,有些面面相觑,这女子忽然自称麻雀,也不知是魔教贼子的临死挣扎,还是确有其事。
这位西厂督主微一沉吟,而后问道:
“你有什么证明?”
“我可以证明,你看,这个手势,你们应该认得。”自称“麻雀”的女子把手提了起来,她的指尖交叠,比着手势。
曾百户上前定睛一看,喃喃道:
“还真有点像喜鹊阁的手势。”
吴庆胜听到之后,眉头皱得更紧,疑惑更深。
若果这个女子真是喜鹊阁的人,难不成…是闵千户在蒙骗他们?
闵千户不是向来忠肝义胆、正气凌然吗,这是为什么?
莫说吴庆胜下意识不信,其他一众役长番子都是面色困惑,
在场皆是同僚,按闵千户的行事风格来看,实在很难相信,说句不好听的,若果闵宁真是那种会与魔教勾结的人,又怎会遭到那么多人排挤?
别说是站在闵千户一方的人不信,连排挤闵千户的人都不信。
自称麻雀的女子似乎还要说些什么,而这时,吴督主抬起了头,看见闵宁折返而归。
吴庆胜问:“还有何事?”
只见闵宁平静道:“忘记叮嘱督主一句,此女诡计多端,还在我面前自称喜鹊阁的谍子,只可惜被我识破。”
吴庆胜听到之后,眸光骤然凌厉起来,盯紧了那魔教中人。
半晌之后,他冷笑道:“好啊,好啊,怪不得是魔教中人,竟然如此擅于心计。”
魔教中人适时抖了一抖,没再说话。
下一刻。
她的袖子里骤然探出了刀尖。
寒凉匕首破空而来,直指吴庆胜的咽喉!
刀光如雪,杀机尽显。
已经心有提防的吴庆胜往后一退,这一刀落空,而后他抬起手掌,往魔教中人的天灵盖上拍了下去。
魔教中人顷刻气绝,身躯倒了下来。
看着这一幕,闵宁将刚刚拔出的刀,放回到刀鞘之中。
饶是她,也不得不暗叹这些魔教中人的忠诚。
因为,如果吴庆胜没有下意识间将这魔教中人杀死,那么她就会从背后补上一刀,将这魔教中人当场洞穿。
为的就是死无对证。
一众锦衣卫见那尸体栽倒,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何其惊险。
连督主吴庆胜都险些遭了殃,若他们遇到的话…只怕到时九死一生。
刚才命悬一线的吴庆胜喘了口粗气,喃喃道:
“好险恶的贼人。”
闵宁微微颔首,抱拳致歉道:
“抱歉,督主,我不曾想她竟会如此胆大妄为。”
“终归是我少了份警惕,还对你有一分怀疑,要说道歉,还得是我。”说完之后,吴庆胜看向了闵宁,想到了什么,又问道:“话说回来,闵千户是如何确认她是魔教中人的?”
闵宁交代得很平静:“很简单,只需再遇见一个魔教中人便是了,实不相瞒,当时我遇到两位魔教中人,其中一位被我当场斩杀。而这些魔教中人身上,都留有一个印记,叫什么明尊之印。”
吴庆胜微微颔首,略自琢磨,但又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不由一问:“只是,这些魔教中人,又是如何知晓喜鹊阁的手势?”
“有些人混入到了喜鹊阁之中,这些魔教中人几乎无孔不入。”闵宁道。
“你又是如何确认?”
吴庆胜的问话落下,闵宁一时没有回答。
然而,吴庆胜看她的眼神,意识到她不是没法回答,而是欲言又止。
“还请吴督主跟我来。”
闵宁开口道。
吴庆胜没有太多的防备,不仅因为以他的实力,还胜过闵宁一筹,更因为闵千户一直以来的行事风格。
二人走过一段廊道,来到了锦雅阁的内部,随后转过门,便进入到了一处厢房内。
一路走,吴庆胜一路问,而闵宁适时告诉吴庆胜,陈易眼下也在锦雅阁内。
当得知陈易也在此时,吴庆胜已经是近乎九成相信了。
两个都是公忠体国、大公无私的人物,又怎会骗他?
“陈千户也在其中?他是受了谁所托?”吴庆胜疑惑道。
如今整个大虞里能使唤陈易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闵宁深吸一气缓缓道:“贵不可言。”
吴庆胜困惑不已,但联想到了什么,不由为之一震。
这一回跟林党逼宫的那一回,似乎有几分相像.难道说?
而待闵宁推开厢房的门后,看到里面的人物,吴庆胜瞪大了眼睛。
他几乎扑通一下,便单膝跪地,
“臣参见太后娘娘。”
“太后”的面色似中毒般的发白,露出一个微微的笑。
闵宁阖上双眸,见着这狐媚子易容成太后,心头泛起愧疚的苦涩。
她确实不是这样的人,也不想做这样的事。
所以,她在心中自语:
“陈尊明,你最好给我个理由…”
与此同时的另一处。
锦雅阁内有湖,不大不小,雅名映柳湖,哪怕是初冬时节,都花繁叶茂,草色葱葱,俨然是一处佳景。
一众喜鹊阁谍子,已经来到了湖畔,四名魔教中人已然落网,最后经不住严刑拷打,供出了安南王的藏匿之处。
遥遥便见一座小木屋,杜鹃已经布置好了人手,却没有着急围上去,而是似是在静静等待。
“还在等什么?”那位原西厂千户似是有些不耐烦了,如此开口问道。
眼下这紧要关头,杜鹃却没有急于带人上前,将安南王围困于此地,而是如同守株待兔一般,莫说是陈易,连一众喜鹊阁谍子都有几分急躁。
若是安南王就这样从他们手中逃了,那该如何是好?
只见杜鹃侧过脸,看向陈易,缓缓道:“阁主之后便会抵达此地,亲自擒杀安南王,所以我们无需急躁,只需静候良机即可。”
话音落下,杜鹃看到,陈易的脸色已晦暗不清起来,
“我只怕错失了良机。”
杜鹃只是一笑道:
“不劳陈千户费心。”
时间一点点过去,喜鹊阁谍子已经布置妥当多时,似是以逸待劳,而杜鹃听见,陈易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他好像在从杜鹃的背后慢慢靠过去,步步逼近。
杜鹃忽然转过头,冷笑起来道:
“藏不住了吧?”
她的眸光里,掠起了一抹“果然如此”的颜色。
“什么?”
“你已杀机外露,你的手也握住了刀柄,看来公忠体国的陈千户,不知何时转投到了安南王的麾下。”
杜鹃语气犹为讥诮。
周遭众人闻言,纷纷警觉,手已放在各自的兵器之上,而且都推开了半步,拉开了与陈易的距离。
而杜鹃仍在慢悠悠说话:
“我不知你用什么办法,让我手下的人假扮成了王妃,但她归根结底,还是忠心的。她给我打了个手势,让我得知,你已有二心,所以我便将计就计,任你将我们带到这里,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知道安南王在哪。”
杜鹃指着远处那栋小屋,继续道:
“你们想怎么做,两个四品合击,拼死杀出一条生路?”
陈易默然无言。
而那座小屋之内,身影骤现。
随时待命的副官如同早有所料一般,抬起了手。
“痴心妄想,”杜鹃娓娓道来道:“两位四品对阵一位四品,看似胜券在握,然而安南王受了伤,你又服下了毒药,你们真有胜算?哪怕真有胜算,若无解药,三日之内,你必死无疑。”
陈易的双手颤抖,似在后悔,在恐慌。
“就当你们有胜算吧。哪怕我杜鹃死在这里又如何?
你们一样杀不出去,两厂一卫已封锁住了锦雅阁,只要有一个喜鹊阁谍子拼死逃了,通风报信,你们又如何挡得住来势汹汹的锦衣卫?”
陈易攥住了刀柄。
杜鹃冷冷道:“入喜鹊阁即为天家的死士,把刀放下,束手就擒,这里没人怕死!”
陈易道:“我怕。”
杜鹃怔了一下,笑出声来。
就在她笑之时。
刀光已然掠起。
早有警惕的杜鹃往后一退,轻描淡写地躲开了这一击,刀光自她身前掠过,看似只差数寸,但哪怕再近数寸,也无法取下杜鹃的头颅。
躲开这一击,杜鹃手里已多出两把短刀,她笑吟吟地看着陈易道:
“你不是怕死么?”
“因为我不会死在这里。”
“没有喜鹊阁的解药,你定然会死。”
杜鹃缓缓揭露着道:
“就在刚才,我已飞鸽传书,喜鹊阁将会知道你谋反之事,若我死在这里,你肯定就会死。”
陈易的手颤了起来。
“再给你一次机会,把刀放下。”
话音刚刚落下。
身后便有枪风凌冽。
杜鹃犹为失望地看了陈易一眼。
接着,她似是身后长了眼一般,侧身躲过这一枪,左手轻抬,刀锋掠起,猛斩而下!
气势似雷霆骤然爆发。
而安南王刹那收枪,让她这一刀落在了空处。
陈易看见,秦青洛左臂上的衣服割裂,仔细一瞧,便见乌黑一片,可见她遇刺的那一刀,极为凶险,险些就取了她的性命。
杜鹃的身影急变,以寻常人难以想象的动作扭曲起来,竟横飞到半空之中,极长的腿横扫而出,鞋底下暗藏刀锋。
安南王一枪砸了过去。
砰!
林间爆发出雷鸣般的爆响!
“你们走!”
杜鹃喝声道,
“跟两厂一卫会合!”
副官的手直接挥了下来,原来躲藏各处的一众喜鹊阁谍子闻言,毫不犹豫地,猛地朝林间退去。
见喜鹊阁谍子们逐渐远离,自那小屋附近冒出十几位魔教中人,他们埋伏已久,如今见喜鹊阁谍子遁逃,便追杀上去。
而在湖畔边,杜鹃从容不迫地以一敌二。
已经摸清了安南王的位置,剩下的,便是通风报信而已。
时间站在她那一方。
只要拖到无名老嬷前来,那么胜局已定。
杜鹃将目光挪到陈易身上,为拖延时间,冷笑道:
“看来你今日是真想死了。”
陈易转过眼,看着一众魔教中人追杀着喜鹊阁谍子。
待两者都消失在视野中后,他慢悠悠道:
“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同僚身上,都带着明尊之印?”
杜鹃轻晃刀锋道:“我自然想过。但他们是喜鹊阁的人,自然懂得喜鹊阁的手势。”
“如果这些魔教也会呢?”
杜鹃眸光微眯,意识到了什么,但冷静下来后,又道:“两厂一卫自会分辨。”
“可是,如果两厂一卫觉得,魔教中人假扮成了喜鹊阁谍子,只为了浑水摸鱼逃出去呢?”
杜鹃面色愈冷,即便她心里不信,却看得到陈易的信誓旦旦。
“而且你还有没有想过,魔教中人…也不怕死?”
话音落下之时,杜鹃瞳孔微缩。
“魔教中人跟喜鹊阁的谍子混在一起,谁又分得清谁是谁,只要有一个魔教中人飞蛾扑火,袭击锦衣卫,那么这群喜鹊阁谍子,也同样要遭殃。”
陈易将前世连同这一世的信息,都结合在了一起,
“麻雀、白鹳、画眉、黄鹂……这些都是喜鹊阁的代称,不错吧?”
杜鹃嗓音渐哑,手心攥出汗水道:
“你想说什么?”
“你们想将魔教一网打尽,可在两厂一卫眼里,你们…已经成了魔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