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你反抗的方式吗,安德鲁?”半晌,终于开口的却是安德鲁的母亲,语调充满痛苦,“你憎恨我们的抚养方式,所以就如此任性地挥霍自己的生命,在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游离于法律之外的地方糟践自己——”
“注意你的措辞,女士,不要把我们说得像什么地下作坊似的。”陈郁一见苗头不对,立刻冷冷打断道。
“把恶名带来的,不就是你吗?”可约翰逊博士却又立刻傲慢地反驳陈郁道,“不论你逃到天涯海角,你伦理道德上的污点,再加上北塔的影响,立刻就能败坏接纳你所在机构的名声。——说实话,你们医院的那个负责人看起来温文尔雅、极其注意形象,我完全不能理解她为什么敢收留你”
“因为她值得!”他话还没说完,安德鲁却坚定地打断道。
“值得?”他父亲冷哼一声,“那么我也要一并怀疑你的科研眼光了。——你没有读过我那篇批判造访区相关研究的论文吗?这领域模糊而不规范,在道德和研究方法上都处于灰色地带”
“那篇论文言之无物,通篇只看得出由傲慢造成的狭隘。”安德鲁憋了很久,才终于反驳道,可还是因为胆怯而异常小声。
但显然他父亲听进去了——看来这可能是安德鲁第一次公然反对他的论调,约翰逊博士的脸瞬间涨红了、下巴的角度也扬得更高了。
与此同时,陈郁露出一个饶有兴味的窃笑。
“再说一次?”他威胁地冲安德鲁说道。
“由傲慢造成的狭隘。”可后者一点没怕,一字一顿、同样充满怒意地答道,“你只逮着新兴学科必然存在的规范性问题叫骂,却对造访区相关研究的发现和成果只字不提。作为一个在自身领域资深的学者,你只是为了私利而企图封死潜在的竞争对手,却对扼杀崭新研究可能丝毫没有心理负担。要我说,这才是缺乏职业操守的表现。”
有那么一瞬间,约翰逊博士愤怒却又不知所措,似乎从没想过会受到来自儿子的批判。他瞪着安德鲁,满脸涨红,汗水开始渐渐顺着发际线朝前额渗出。
“你既然说到这个地步,就从这个家滚出去!”
“理查德!你在说什么!”安德鲁的母亲惊慌地劝阻道,愈发像是一只被吓到的翠鸟。她上前两步,用瘦骨嶙峋的手指扳住她丈夫的手臂,“他是病人——他知道什么?你何必如此同他计较?”
“该滚出去的是你。现在是你站在我的病房里,不是么?”安德鲁却丝毫不因他父亲的话而动摇,只是平淡地反驳道。
“可悲。不要让我再见到你第二次!”
“只要你不自己买机票重新飞来瓦迪兹,这确实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他再次反驳道,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些阴阳怪气的恶意。
他父亲就像此前从没吵过架似的,立刻上钩了。他以看陌生人一样的眼神最后瞥了安德鲁一眼,接着推开站在入口处的李炘和陈郁、仓促地夺门而出。
“安德鲁!你怎么在和你父亲说话!”他母亲一手捏着提包,转而又谴责起他来。
“你最好看着他点。这个巨婴,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自己搭乘过公共交通,不是吗?”安德鲁云淡风轻地继续说道。
“这就是你想要的效果吗,安德鲁?气走你的父母、世上最爱你的人,你就满意了?”
“爱我?呵,这恐怕还有待商榷。”
他母亲露出了和他父亲如出一辙、看陌生人似的表情。
“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半晌,她静静对安德鲁说道。
“你只有这样欺骗自己,才能心安。”
可他母亲并没有理会安德鲁的讥讽,只是垮下脸来、头也不回地走出病房。
在此之后,安德鲁的表情立刻从愤怒与抵抗变成了不安与沮丧。他握拳、紧紧地皱着眉头,就好像之前说出去的话在他嘴里留下了苦涩的回味一样。
——却冷不丁被陈郁使劲一拍肩膀,吓了一大跳。
“干得漂亮!你成功了!”后者挂着胜利的笑容冲安德鲁说道。
“我觉得不是说这种话的场合,博士。”在她身后,李炘看了看安德鲁的表情,担忧地说道,“安德鲁,你——”
“你们也滚吧。让我静静。”他摇了摇头、冷漠地打断李炘的询问,下了逐客令。
陈郁好像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对。她正要再次开口,却被一声不吭的李炘给拉了出去。
“放过安德鲁吧,博士。”他合上病房的门,低声冲陈郁说道。
就在二人重新朝电梯间走去时,却又看见梅耶博士匆匆冲他们走来——看见陈郁的瞬间,她露出了恍然大悟又不悦的神色。
“我刚刚碰到安德鲁的父母在楼下大发雷霆——早该想到是你在火上浇油。”
“你是来安抚安德鲁的吗,梅耶博士?”在梅耶和陈郁吵起来之前,李炘赶紧打岔道。
“既然已经撞在枪口上了,还有什么办法呢?”梅耶长叹了一口气、用食指和中指扶了扶眼镜,才终于答道,“另一方面,安德鲁也着实可怜。”
“那你一开始是来做什么的,博士?”
李炘一问,梅耶好像才终于想起最初的目的。
“我来找你。”
“找我?有什么事吗?”李炘莫名其妙地问道。
“很遗憾,取决于你的回答,你的轮休说不定要提前结束了。”梅耶答道,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我问你,李炘,你的身份认同是什么?”
“这是什么一答错就会被裁员的心理素质测试吗?”李炘提心吊胆地反问道。
可梅耶只是疲惫地摇了摇头。
“我并不急于认同什么,博士。”半晌,李炘看着她的脸色,判断她没在开玩笑,才犹豫地说道,“我不相信真的有人能活在完全非黑即白的世界观里。在生活迫使人做出选择之前,我们应当拥有留存在混沌状态里的权利。”
“你倒把没有主见粉饰得冠冕堂皇。”陈郁抄着手,揶揄李炘道。
可梅耶抬手、示意两人都别再继续说下去。
“很好。”她开口时,人已经朝着病房的方向走去,“你回去做好出发的准备,李炘。紧急任务,明天早上八点来医院集合、准时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