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子时。
寝内,璇宁、上官姲臻依是同榻而眠,屋外,南荣亦欢和冷馨仍是不敢掉以轻心,俱一左一右守在门前。
骤而,一股强劲的力引得院中的枝叶颤动,南荣亦欢视线一扫,对四下更加全神贯注。转瞬一道黑影跃至她二人面前,正当俩人出手合力钳住来人的肩臂时,熟悉的声音立即响起:“妹妹、冷馨,是我。”
“哥哥?”
闻声,二人皆松了手,南荣亦欢更是一脸震惊地看着眼前一身夜行衣的南荣亦澈:“你怎么找来了?”
南荣亦澈摘下脸上的面巾,微喘息着回道:“我放心不下,就先一步来这里探探你们的情况。永宁公主可还安全?”
“宁妹妹很好,现在屋内歇息。”
冷馨低声忙问:“主子呢?何时能到凉都?”
“已经到了!正随大军一起在城外扎营。”南荣亦澈回道。
冷馨又紧问道:“那林先生也是随主子一起来的了?”
南荣亦澈微微摇头:“此次只有我和高师父跟在主子身边,林先生随世子、戚大将军他们一块儿。”
得到回答的冷馨眼帘瞬间耷拉了下来,南荣亦澈见这一副泄气的模样,心下顿时一紧:“怎么了?你们谁受伤了?还是中了毒?”
“都不是,是上官小姐,宁妹妹的阿姊,她病得很重。”南荣亦欢声音也变得低沉,冷馨言语本不多,然这两日来她却多次向她问起主子和林先生的脚程,就是不愿看到上官小姐误了病情。
闻言,南荣亦澈愣住,他呆滞地看向自己的妹妹,随后眼神极不自然地扫了她身后的屋门,犹豫片刻,南荣亦澈揽起自己妹妹,脚下轻点将人带上了屋顶。
才刚站定,南荣亦欢就敏锐察觉到自家兄长的不对劲:“哥哥,你怎么了?”
南荣亦澈松了揽在南荣亦欢肩臂上的手,与自己妹妹拉开一步之距,目光随之也眺向别处:“欢儿,上官小姐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我们一进到恒王府,就见到了上官小姐。万俟秉昭这个畜生,他百般折磨上官小姐,简直就该千刀万剐!”说到此处,南荣亦欢忍不住又是破口大骂。怒骂片晌,却见身边人罕有的沉默,南容亦欢当即隐隐有了猜测:“哥哥,上官小姐的事情,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别人是知女莫若母,到他这儿是知兄莫若妹,南容亦澈深深吸了一气,再次看向南容亦欢时,目光仍是紧张地闪烁着:“妹妹,其实这事……”
“哥哥,这件事情,你早该告诉我的!”南容亦欢不听解释怨声打断道。
南荣亦澈心下叹气,抿了抿唇,喉头滚动了一下缓缓开口:“欢儿,这样的事,你叫我如何开口呢……此事原打算救出了上官小姐送她去古月阁,等上官小姐养好了身子再让她们姐妹团聚,但计划赶不上变化……”
听到这里,南荣亦欢豁然大悟,遂蹙紧了眉心定定瞪着自己兄长:“所以,上官小姐的事,主子也一早就知道了?”
面对质问,即便再是无从开口,南荣亦澈也只能闭上眼轻点着头。
这一刻,南荣亦欢感到崩溃,心里的某根弦连带着璇宁的那一份一同被挑断:“你们怎么能这样呢?这样大的事,主子怎么能瞒着宁妹妹?上官小姐是宁妹妹的阿姊啊,她是宁妹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主子怎么就能如此……”南荣亦欢的心痛着,这痛不只是为璇宁,更是为那命若悬丝的上官姲臻。
“妹妹,欢儿……”
清瘦的面庞滑落下泪水,南荣亦澈见之不忍,然拭泪之时却被无情打掉了手,“哥哥,这件事主子他错了,你也错了!你们都不清楚上官小姐病得有多重,冷馨遇事向来冷静的,但她在面对上官小姐的病症时少有的面露疾色,所以她刚才会问你林先生现在何处……”南荣亦欢声泪俱下,抽抽噎噎地控诉。
南荣亦澈见状慌了神,印象里这是他妹妹长大后第一次在他面前痛哭,但因身处敌营,却逼着自己小声啜泣。“欢儿,林先生虽在千里之外,但一个飞鸽传书他就能马上赶来,另外,林先生走前还给主子留了百续丸,就算是染了剧毒,用了药也能撑上些时日。”南荣亦澈不顾妹妹的挣扎,心疼地把人抱在怀里,连连解释着:“欢儿,哥哥承认此事做的欠妥了,但哥哥向你保证,离开凉国后,一切都会好起来,上官小姐也定会平安无事。此先瞒于你和永宁公主,实乃不得已而为之,妹妹,原谅哥哥好不好?”
南荣亦欢嘴角划着苍凉的笑:“不得已……哥哥,你告诉我,怎么个‘不得已’法?难道要宁妹妹时隔十年后,再次亲历至亲诀别?好残忍、你们好残忍,你和主子都好残忍……”
“不是的欢儿!你听我解释好不好?”南荣亦澈松开胸前的泪人,指腹轻轻抹掉红眼下的鲛珠,面对此刻的妹妹,当下他略显得无助:“主子这么做也是为了永宁公主考虑啊。难道你想让主子亲口告诉永宁公主说她的阿姊在敌国受欺辱、被强占?亲耳听到这一惨绝的事实,永宁公主会受多大的刺激?这些年,主子把永宁公主视为掌上明珠般珍护,一切的苦难都为她挡了,你认为主子会狠得下心来告诉永宁公主事情真相吗?”
一想到上官姲臻沉疴痼疾,南荣亦欢泪珠不断滑落,心下为璇宁痛得无以复加:“宁妹妹没有你们想的那么脆弱……她只是想和她的阿姊早日团聚,宁妹妹只是盼着亲人在侧,就这一个简简单单的愿望而已,就像我们……”
声音沙哑,南荣亦欢哭尽了力气,南荣亦澈顺势把摇摇欲坠的人儿揽过,柔和坚定的话语绵绵传进咫尺的耳:“会的,古月阁出任务从无失败,这次也一样,我们会顺利救出永宁公主的阿姊!洛真此次也亲自来了,我们会不惜一切代价把上官小姐带回古月阁。欢儿,不哭了,你也不想明日红肿着眼出现在永宁公主面前,对吗?”胸前还有闷闷的抽泣声,南荣亦澈哄着,一手轻轻拍着自己妹妹的薄背。
缓缓,南荣亦欢抬头,吸了吸酸酸的鼻子,道起正事:“哥哥方才说主子现也到了凉都城外?”
“是,我和主子随大军于今日日入时分才终于赶到这凉国京城,主子也已手握了与凉国谈判的筹码,这十多年来,一切的一切,明日便都将与他凉国清算了!”星夜下,南荣亦澈眸光微闪,刚毅的面容彰显的是志在必得的气势。
“难怪,万俟秉舒收到密信就匆匆忙忙走了,想来是得知了此事,急着进宫去。”南荣亦欢微蹙了眉,回想起白日里在云斗楼间之事。
“就算他整个凉国朝堂都知道了此事,我们也丝毫不怯!”南荣亦澈毫不掩饰自己心里的不屑。
南荣亦欢思忖少顷,道:“明日哥哥和主子打算如何做?万俟秉昭被宁妹妹刺伤尚在昏迷中,若又有你们与万俟秉舒谈判将他拖延住,救出上官小姐便是最好的时机。”
闻此,南荣亦澈惊住,他知永宁公主外柔内刚,此刻亦钦佩她身上的那股狠劲,却仍震惊于不善武的永宁公主有如此能耐!沉思片刻,南荣亦澈继而道:“现在这府上里里外外有不少他们的人盯着,只要处理了这些人,救上官小姐出府不是难事。但关键在于如何同时一举处理掉这么多人?古月阁迟迟未敢有动作,就是这个原因。”
“哥哥说的怕不只是看守上官小姐的人,毕竟这些是万俟秉昭养的狗而已,如今主人都倒了,恶犬也不足为惧。哥哥是担心凉国朝中也有势力是在暗中监视这恒王府的?”
“妹妹聪慧,据流寅探来的消息,除这些人外,亦有清南姜家的人在暗中守着恒王府。兄弟那么多,万俟秉舒独对他这个五弟爱护有加啊!”南荣亦澈面色隐含愁绪。
恼人的名字无可避免地又次被提起,南荣亦欢一阵头疼:“清南姜家的人哥哥无需顾虑,万俟秉舒今天允了我们带上官小姐离开。至于凉国朝中的其他势力,想来都是不盼万俟秉昭好的,对于我们要带恒王府里的人走,自然是幸灾乐祸的态度。”
对于万俟秉舒愿意放人之事,南荣亦澈感到意外,但也懒得细究其中深意,毕竟他们手握的筹码之后也能让他乖乖就范。沉默瞬息,南荣亦澈点头:“欢儿分析得在理,如此,明日洛真只需带十人暗中助你们即可。”想到此,南荣亦澈顿时心缓不少,古月阁在凉都的势力看来是能保住了。
南荣亦欢却没有一丝轻松之意,心里愈发的烦躁。南荣亦澈心细,一眼察出自己妹妹的异样:“妹妹,勿要多忧心了,明日一切哥哥都会安排妥当,所有所有都将尘埃落定。”
是吗?南荣亦欢心中无声问着,眼底渐渐染起彷徨之色,“哥哥,明日之后、待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哥哥有什么打算吗?”南荣亦欢唧哝问着。
南荣亦澈略作深思,遂而宠溺扬眉:“欢儿可有何好的去处?为兄奉陪。”
南荣亦欢一怔,尚不明地眨了眨眼:“哥哥,这是何意?复国后,你不是该实现你自己的治国抱负吗?国复立之初,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去做。”
宽厚的手掌轻抚在茸茸的发顶,“欢儿,当年因为哥哥执意报仇,迫使你这十二年来没有过上一天安乐日子,眼下事情就要了了,哥哥当然要把这欠你的十二年还给你。”南荣亦澈眼里充满疼惜,掩下眼帘,从怀中取出一条华彩璎珞项链:“妹妹,这数年我一直将华彩璎珞好好珍存,一刻未敢离身,就为了此刻能亲手还于你。”
零零散散的星夜下,华彩璎珞仍如白日般晶莹剔透泛着亮,南荣亦欢看着似星的璎珞落于自己胸前,往昔的记忆纷纷闪入脑海,心头瞬间五味杂陈。
“你尚垂髫时便失去了双亲,那时我便在心里发誓,此生不论艰难险阻定护好自己唯一的妹妹!可仇恨浸红了我的眼,为了复仇,逼得你和我一样持剑练武,好好的一个万金之躯,就此伤痕累累……旁人都羡慕你习武天赋极高,赞你乃世间第一的武功强手,但哥哥知道,这一切不过是道尽涂穷之下的绝处逢生,而那年,你才刚满十岁……”
昔日地狱般训练的画面尤为清晰地闪现于南荣亦欢眼前,那般痛楚却在日久月深中已渐渐淡忘。
“后来,你随主子去了冀宫,我们兄妹就此分开,这一分竟是近十年……你才那么大点,而哥哥身为兄长却没能在你身边照顾……”
“哥哥,你无需自责,在冀宫这么些年,我从未受过一丝苦。”南荣亦欢忍着鼻尖的酸意:“再次见到冀皇后,她待我仍如之前那般温柔可亲,我和宁妹妹表面主仆,实则早已情同姐妹。就连太师授业,主子也是许我在旁同宁妹妹一样研习的。在冀宫的这些年,我过的可以说比以前在宫里要好,没人敢在我面前欺负我、挑衅我。”
“可你生病、受伤,我总是最后得到消息的那个……那夜邛州,那十数剑,我该替你挡下的!”南荣亦澈想起洛真当时给他的传信,其中几字他如今忆来仍胆颤心惊,“雪身中十数剑”,可当他收到这信件却是在事发后的第三日……
“我知哥哥疼我,可若是哥哥为我受伤,我自是也不愿见此景发生。哥哥,那晚之事已然过去,我们经历的所有苦痛也就要结束,欢儿希望明日之后哥哥无论是在朝堂亦或是朝堂之外都心如澄澈秋水,行若不系之舟,就像父皇所期望的那样。”
南荣亦澈轻轻喃着这两句,目光转而渐似深潭:“妹妹,只怕哥哥要让你失望了,有些事情一旦踏涉其中便退不了,也不能退。而我,必须做到肺肝澄澈纳灏气,毛发惨慄临寒流,如此,我才能护好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对上咫尺这一双幽深的眸子,南荣亦欢心里免不了一颤,在经历国破家亡、亲人离别、无数个生死攸关的时刻,她所希望的于她兄长而言着实太强人所难:“妹妹早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只会缠在哥哥和母妃身边的小孩子了,如今我也能好好护全自己,只要哥哥心不似已灰之木便好,将来不论哥哥做何选择,欢儿都同哥哥一起!”
南荣亦澈宽慰一笑,连日来笼在心头的阴霾一晃而散:“好,日后江湖亦或庙堂,我们兄妹都一起!”
随着话音落下,南荣亦欢隐在心底不安的情绪也慢慢被抚平。
南荣亦澈抬眼看了看夜幕,不舍道别:“妹妹,不早了,出来太久,我该回军营了。不然等主子醒来,知道我又给他下药还偷偷撇下他来了恒王府,他怕是也坐不到天亮了。”
“哥哥,距主子上次用药还不到半月吧?那云游丸用多了对身体可有害处?”南荣亦欢闻后震惊。
南荣亦澈无奈一叹:“主子不眠不休的赶路,为了他能多休息会儿,我这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放心,药的剂量我都是按着林先生叮嘱来的,和养心丸一起服用,对身体无碍。”
也只有夜以继日的赶路,才能在这么短的时日里赶到凉国京城,南荣亦欢深知主子心中所系,明日的计划也不容她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