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勒法迪纠结地站在埃森施塔特城堡的城门外,紧张地抓住黑斗篷的边角。
城门卫兵丝毫不惮于用最恶意的目光打量这个异教徒的面容,却并没有做出任何试图危害他生命的事。
毕竟,“异端比异教更可恶”在这个年头已经不是什么玩笑话了。
连胡斯信徒都能与奥地利人和平共处,连犹太人都被允许自由迁徙,异教徒也许会引起他们的鄙视,至少不至于落到人人喊打喊杀的地步——前提是他们没有杀人的借口。
哈勒法迪在听说奥地利公爵移镇,罗贝尔主教随行的消息后,连夜离开了不欢迎他的马尔茨。
是,奥地利人确实不会直接捕杀异教徒,但他们可以剥夺异教徒的谋生手段,逼得他们不得不偷鸡摸狗以求生路,最后依法将之处死。
哈勒法迪和亲妹妹在马尔茨苟活数月,全靠偷偷拾捡村民械斗后遗留的为生,一心一意地担当一名“战场清道夫”。
可当维也纳主教的军队抵达之日,一切都改变了。
原本激烈的村民械斗被强硬勒令停止,胆敢违抗罗贝尔命令的逆民被抓走参军,剩下的自然都是安居乐业的老实人。
什么?这不是抓壮丁,这是鼓励具有自我奉献精神的优秀奥地利人男丁加入为国献身的行伍。我们这个正规军有编制、待遇好,进城镇变答辩糕,入伍以后是一个加强版的征召兵,你看它怎么浪都浪不死,攻下七八座要塞都没有问题,维也纳攻城的时候用起来非常方便。
喜欢械斗的暴躁老哥都被抓进了军队,哈勒法迪唯一的生计来源打了水漂,他自然不会甘心。
但他听说新来的维也纳主教是“异教徒同情派”——因为他常见裹着头巾,就被简单粗暴地理解为同情异教徒,也是让人难绷。
无论传闻真实与否,失去了唯一生计的哈勒法迪都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要么在主教手底下混份糊口的差事,要么沦落街头等死。
为了妹妹,哈勒法迪没有选择。
他硬着头皮,冒着卫兵紧皱的眉头走进了城门。
“慢着。”他不出所料被卫兵拦下。
“你口袋里装的什么,鼓鼓囊囊的。”
哈勒法迪咬紧嘴唇,下意识抓紧了口袋。
卫兵的表情愈发不善:“喂,说的就是你,现在是战争时期,公爵口谕,敢携带火药等战略物资者一律视为间谍,把口袋给我打开!”
“扑通。”
哈勒法迪的双膝猝然跪下,口袋里漏出两枚德涅尔铜币。
“大人,这都是小民的救命钱,大人开恩,事成之后我愿意十倍进献给……”
“切。”
卫兵忽然不屑地啐了一口:“我还以为是什么呢,滚滚滚,不要扫了爷的雅兴。”
他从口袋里掏出两枚金光闪闪的弗洛林,得意洋洋地在哈勒法迪面前晃了晃:“看见没,这是主教大人赏咱的赏钱,这可比你那玩意儿值钱多了。”
迷迷糊糊中,哈勒法迪被身后急赶着进城的商人推搡进城门。
虽然经历了几番波折,埃森施塔特最终还是在和平中重归弗雷德里克的统治。
埃森城堡和平回归,意味着通往维也纳的最后一道阻碍烟消云散,弗雷德里克喜不自胜,不顾罗贝尔竭力劝阻,决定提前在爱斯特蛤泽宫举办一场庆功宴,嘉奖立下大功的大臣。
其中,威利泊尔伯爵说服守军放弃抵抗可谓是大功一件,但也正因他的疏忽被擒,害得奥地利军白白增添了许多伤亡,功过相抵,不奖不赏。
克里斯托弗和博罗诺夫在敌后组织起忠诚的贵族,协助罗贝尔击溃强敌,弗雷德里克加封弟弟为因斯布鲁克伯爵,奖励博罗诺夫位于维也纳南郊的河景豪宅一栋。
因斯布鲁克伯爵名义上是蒂罗尔公爵利奥波德的封臣,第一个积极为伊丽莎白出谋划策的是他,第一个跑路的还是他,很难不让人怀疑是利奥波德暗中传递了什么信号。
弗雷德里克可不会让老利奥波德的称心如意,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当众宣布剥夺他的头衔,转封给自己的亲弟弟。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他对利奥波德公爵的打压,但后者只是在庆功宴上乐呵呵地陪罗贝尔喝酒吃肉,继续推销伊丽莎白那个年幼的妹妹贝娅特莉的婚约书,任凭罗贝尔如何逃避仍然锲而不舍,对封臣被剥夺一事毫不在意。
“我已经重复了一万遍了,公教禁止肉欲,修士不能结婚!绝对不能!”
罗贝尔几乎一字一顿地说道。
利奥波德笑嘻嘻地扎起一块牛排:“老夫也还是同一句话,历史文件不具备现实意义,教皇国的修士不结婚,不代表我们德意志的修士不行。”
“你不了解教皇国而妄下论断!”
“那又怎么样?”
“主教!”
门外的呼喊打断了二人的争执。
推门而入的传令兵气喘吁吁地道:“主教,外面有个人,指名道姓要见您。”
“嗯,知道了。”罗贝尔点点头,“去吧,我马上就到。”
“要走了?”老利奥波德露出遗憾的神态,“可惜,其实还想再给你形容贝娅特莉有多可爱……”
“这些话你留着跟别人说吧。”
罗贝尔给他倒上一杯酒,离开了座位。
博罗诺夫大笑着接受了所属男爵的敬酒,突然被某人从后面踢了一脚,一头扎进了油乎乎的烤鸡屁股里。
“呜呜呜!”
“哼,白痴。”
罪魁祸首的某紫衣主教摇了摇头,径直走出宴会厅。
街道两旁的灯杆火把熊熊燃烧,照亮了罗贝尔疑惑的眼眸。
“你是谁?找我干什么?”
兜帽下的人沙哑着嗓子:“大人还记得我吗?”
“你是……”罗贝尔伸出食指,“啊!你是那个在教堂做伊斯兰礼拜的神经病!”
哈勒法迪:……
这一刻,他内心的期待转瞬成空,失落地转身离去。
当他身体转到一半时,对方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顷刻他心中警铃大作。
只听罗贝尔兴奋地说:“你肯定是想了解我们的天父与救主耶和华对不对?事不宜迟,我带你去看看我们的弥撒,你肯定会喜欢!”
他抓起人家的手臂兴冲冲地冲向教堂的方向,负责护卫他的卫兵慌忙跟上,一伙数十人的大部队在夜晚的埃森施塔特纵情奔跑。
哈勒法迪的大脑一片空白,这一瞬间,他想到了真主的谆谆教诲,想到了叙利亚的父老乡亲,想到了被他藏在旅馆二楼的妹妹。
“快点,速度给我准备施洗的浸礼池,还有圣经——把这本旧约拿走,我要的是新约!”
在主教强而有力的命令下,教堂的修女与下仆们有条不紊地在拥挤的弥撒厅清理出一片可供施洗仪式的空地。
所谓的浸礼池,其实就是盛放着“活水”的带盖洗脸盆,基督教的施洗原本应遵守教条去河流洗礼,但这种笨办法会耽误传教速度,导致在跟“友商”抢信徒时效率低下。这时基督徒灵活的道德底线就发挥了作用:反正同样是洗河水,那我用盛河水的洗脸盆不就行了吗?
罗贝尔跳上弥撒台,揭开浸礼池的盖子,蘸着盆中的河水点了哈勒法迪的额头三次,随即嘴里念念有词道:
“不知名的异教徒,我因父及子与圣神之名为你授洗,愿光明照亮你一度晦暗的前路,阿门。”
说罢,他翻开圣经就要随机诵读一段幸运经文。
哈勒法迪久梦乍回,连忙合上了圣经。
“不不不,大人您一定是误会了,我并不打算改信您的上帝。”
“啊?”
罗贝尔大失所望,我圣经都念了你就跟我说这个?
“你不想改信来这里干嘛,留在家乡不好吗?”
他的话仿佛一把锋利的尖刀戳进了哈勒法迪的心脏。
他苦笑几声,黯然神伤地道:“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愿意背井离乡,可我的家乡耶路撒冷……已经无法生存了。”
“怎么会?”罗贝尔脱口而出,“耶路撒冷不是流着蜜与酒的应许之地吗?”
“应许之地……或许吧。”哈勒法迪嗤笑着,“可是,那群许诺我们人间‘乐园’的人,最后除了‘火狱’什么也没有搞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