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杯。”2
弗雷德里克的酒杯和一个农民碰在一起,摇晃的酒水从边缘洒出几滴,其余被他一饮而尽。
他的身边没有侍从,没有护卫,也没有亲朋好友,在昏暗的酒馆里显得格外孤独。
弗雷德里克也扒掉了自己那身贵族的服饰,感觉无比清爽的同时,顺道证明了平民大众真的只能靠衣服认人。
他在来的路上和一个嘲笑他的农民打了个一架,只有碳水可吃的老农民毫不意外地被肉蛋奶管饱的大公爵重拳出击。
那个老农在乡亲中的风评算不上好,众人异口同声地表示“早该打打了”,然后邀请弗雷德里克来他们乡民开的这间酒馆畅饮。
“老板!再来一杯!”
前凸后翘的美女酒保一扭一扭地为他端来一杯啤酒,他怪笑着捏了一把肥美的屁股,惹得佳人一番风情的白眼,临走前留下了一张“今晚约翰旅店见的纸条”。
弗雷德里克笑骂一声“小扫货”,纸条被他随手塞进裤兜。
由于夜市节的缘故,酒馆不停进出着新的面孔。弗雷德里克扶着头坐在大门附近,不经意地看着这些装扮各异的市民。
这些人都是他的领民,这是上帝、教会与皇帝达成的封建契约。
他翻过记录了领民信息的卷轴和文件许多次,却一直没对何谓“领民”有太多理解。在今晚之前,他对人口的理解一直停留在纸面上。卷宗记载,维也纳有常住领民4万户(大约12万-16万人),虽然比不上同时期的欧洲第一大城市巴黎的规模,也算得上德意志最耀眼的明珠了。
论人口,能与维也纳相提并论的并不多,弗雷德里克是幸运的,他在三十二岁这年就拥有在无数贵族梦寐以求的繁荣领地,奥地利就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冷冰冰的数据终究不如亲身经历来得实在。
他在人民心中的形象如何?他这些年所做的一切究竟有没有得到众人的认同?这些都是他迫切渴望了解的。
从这个角度想,将公爵的这次夜访理解为短暂的微服出巡也无所谓。
“嗯?”
弗雷德里克正和旁边坐着的煤矿工畅聊着政治话题,余光突然瞥见酒馆走进了两位熟悉的人影。
“呃,抱歉,我突然想起家里有点事,先走了。”
他急匆匆地丢下几枚银币,裹住身上的大衣慌忙离开。
一个行色匆匆的高大男人走进酒馆后的暗巷,在确认没人追过来后长舒了一口气。
此人正是刚刚“逃”出酒馆的弗雷德里克。
“见鬼了,罗贝尔怎么会在这里?”
他埋怨着压低帽檐,继续向暗巷内部走去:“也对,今晚是一年一度的夜市节,他们都是第一次来维也纳,感觉新鲜也正常。”
实话实说,弗雷德里克还没有做好与罗贝尔正面对话的准备。
一段时间前,他通过克里斯托弗告诉罗贝尔,自己会为他准备一份赔礼,结果时至今日也没想好送些什么。
没有为对方准备赔礼,还又闹出了贝娅特丽这档子事。他不知道罗贝尔甚至没和贝娅特丽见过面,他只担心二人间有着超越朋友的关系,那自己这个间接凶手怎么有脸见人家。
“啊,烦死了。”他揪起头发左扯右拽,懊恼不已,“早知道不要那么冲动了。”
“所以,确实是你害死的贝娅特丽,是吗?”
一道幽深的声音从背后传出。
弗雷德里克的身躯骤然绷紧。
他缓缓扭过头,对上罗贝尔眯起的眼眸,无比尴尬地哈哈两声:“哈哈,那个,我说的冲动是指,不该接受酒保妹子的小纸条……”
“别装了,你刚才的心里话都不小心说出来了。”
弗雷德里克眨眼间如霜打的茄子般蔫了下来:“哦,哦……是嘛。”
令人难堪的沉默充斥着暗巷。
“还在为我抢了你的部下怀恨在心?”
“我哪敢啊,堂堂公爵大人,不过是未经我允许就挖我的墙角,难道我还敢反抗吗?”
“唔。”弗雷德里克嘴角抽搐,“罗贝尔,别这样。你那几个属下也都老大不小的了,他们不可能永远跟在你屁股后面整天吆五喝六,他们也会成家立业,也想有自己的事业,他们不只是你的附庸,也是有自己梦想的活生生的人……”
“接着编,我在听。”
“我没有针对你的意思,博罗诺夫,莱布尼茨他们都和你一样,如今国家百废待兴……”
罗贝尔冷冰冰地打断了他:“百废待兴,还有闲心去害孩子?”
“这是!维护权威的必要之恶!”弗雷德里克的额头冒出冷汗,“你明白的吧,伊丽莎白的叛乱害死了多少人,我看在死去堂哥的份上不追究她和她的孩子,但必须有人受到应有的惩罚。”
“恶心,卑劣,下作,无耻……”
“啧,该死的,为什么你就不明白。”
“我明白,我同意了。”
“到底还要我跟你说多少次……啊?”
“我说我同意了。”
罗贝尔走到弗雷德里克身前,唐突抬手给了他小腹一拳。
“唔呃!”
他从弗雷德里克捂着腹部半蹲下的身躯旁走过,轻飘飘地道:
“这是最后一次了,如果你再做出这种事,我不止不会再为你卖命,这辈子都会和你作对到底。”
“哼呵。”
弗雷德里克忍着剧痛咧嘴笑了出来。
“笑什么?笑我天真吗?”
“没,我只是在庆幸,这么多人死在了阴谋中,而我活到了最后,成了唯一的大赢家。”他慢慢站起身,“这一次我赢了,以后也不会输,我会赢到最后,就像我对你的承诺那样。”
“别以为这么简单就原谅你了。”
罗贝尔冷笑着。
“我要兵,要权,还要名望和钱。以前我不讨要的东西,现在一个都不能少。”
“哈哈哈,简单。”弗雷德里克仰天长笑,“想要什么,尽管说吧,怕的就是你什么都不想要。”
“好,就喜欢和痛快的人说话。”
罗贝尔把一张匆匆草拟好的单子拍在他的胸口,转身返回了酒馆。
在他身后传来弗雷德里克由镇定逐渐演变成崩溃的喊叫。
“什么?要我直属军队一半的兵权?”
“什么?还要我的禁卫军的指挥权?还要我动用小金库给禁卫军换装?”
“什么?还要自由在奥地利全境铺设道路和允许教会放贷?还要我给商业行会减税?还要我花钱去买威尼斯人的战舰?臭小子,你他妈怎么不直接让我把公爵让给你当呢!”
“如果你非要这么做,也不是不行。”
“滚!”
公爵的咆哮一直到外面的大街上都能听到。
被父母拉着的孩子举着零食好奇地探头探脑,却被父母警告绝对不许靠近有怪人的小巷。
罗贝尔回到酒馆,耳边立刻响起江天河的埋怨:“你呀,好好的放松日子说什么要干正事,你看看,酒都凉了。”
他哭笑不得地接过酒杯。
“这玩意儿不是本来就是凉的吗?”
繁华终会收场,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当走在回家的夜路上,罗贝尔眺望天际弯弯的月牙。
“以往的我,不一定是对的。”
罗贝尔想起了安科纳的修士,他们无不是鸡鸣狗盗之徒,狼心狗肺之辈,如果不是奥军的入侵让他们摇身一变,成了保家卫国的大英雄,他们永远都只配呆在安科纳这个边疆穷地。
格热戈日,对他有提携之恩,如同半个父亲一样的安科纳主教,本人其实是介于贪生怕死与破釜沉舟之间的矛盾存在。
弗雷德里克,看似英明的奥地利公爵,却每每能做出挑战罗贝尔底线的无下限混账事,搞得二人间的矛盾日趋白热化。
“以往败在我手下的,不一定是错的。”
扬·卡,奥地利的胡斯派领袖,也许他在军事上的才能可谓一窍不通,但他以自己的死亡终结仇恨的行为依然让人动容。
伊丽莎白·冯·哈布斯堡,从卢森堡家族嫁到哈布斯堡家的贵夫人。丈夫早逝后,同摄政的弗雷德里克彼此掣肘多年,哪怕最终失败,依然依靠有限的条件想方设法地保护了自己母子二人。
换一个角度,许多事情都有不一样的答案。
也许是时候认真对待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