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外,望着被烧成灰烬的村落,闻讯赶到的罗贝尔的脸色说不上春光明媚,也可以说是难看至极。
好消息是,他的人只用了几天就成功抓获了刺杀贝弗利的凶手,比他想象的简单的多。
三人的尸体被发现于村庄以北的一片树林,他们的尸体表情平静,医生判断为撞树自杀,尸骸边还有一片被摧毁的鲜血法阵,已经看不清原本的样貌。
在尸骸旁,士兵发现了一个可疑的木盒子,经检查确认系贝弗利丢失的财物信笺,和酒馆幸存者的口供符合,更坐实了三人凶手的身份。
坏消息是,他的人顺手把皇城北郊的村子烧成了一片白地,村民伤亡惨重,几乎全灭。
屠村灭镇已经打破了他容忍的底线,尤其这个被屠灭的村落还是属于本国的,简直让他怒不可遏。
反正罗贝尔已经令马雷克斩了四五个出现可疑情况的合众帮连队,这个铸成大错的军官也断无活命的道理,于是罗贝尔把他当众吊死,尸体吊在村门口的树上以正视听。
不远处的村镇广场,数百具镇民尸骸的中央,统治这座镇子的封邑贵族激动的语无伦次。
“主教大人,今天您必须给我一个交代,这里可是皇都近郊,天子脚下!您的兵把我的封邑和皇帝的脸面都烧成了灰,这让其他人怎么看待陛下?怎么看待我们奥地利!”
“……详细报告,我之后会汇报给陛下,也会向陛下请罪。”
“那我呢,我的封邑啊!”贵族肉痛地指着满地尸体,“你知道他们欠了我多少税款吗,整整一千弗洛林!现在好了,人死光了,我的债找谁要?”
罗贝尔忍耐满腔怒火,耐心地道:“只要您能出具完整借债文件,我愿意替这些铸下大错的大头兵赔偿。”
“赔偿?是,我知道,您是万人之上的宫相,骈头还是城里最有钱的商人,一个阿拉伯人,哈哈,你能赔的起,所以才敢草菅人命,对不对?”
话音刚落,出言不逊的贵族突然被罗贝尔一鞭抽翻在地上。
“贱货!知道我是宫相还敢在此大放厥词!来人,给我打,给我吊起来狠狠地打!”
旁近士兵大喜过望。
打贵族,这可是大头兵们最爱的戏码。
他们迫不及待地把贵族男人双手绑死吊在路中间的树上,任凭其再怎么叫骂,只是一鞭一鞭地抽在他身上,直打得他衣衫褴褛,血痕遍体,罗贝尔依然没有喝令停手。
“打,继续打,打到他死为止!”
“罗贝尔!停手!”
江天河的呼喊从遥远的南方传来。
她拼命驱赶马匹,终于在贵族被活活抽死之前赶到。
罗贝尔惊讶地看着马上的少女:“你怎么来了?”
“我如果不来你就要继续犯错了!”江天河无奈地令人解下树上的人,“是艾伊尼阿斯先生派人来厂里找到了我,他说你精神状态不太正常。”
“不正常?不,我正常的很。”罗贝尔哂然一笑,“我正在惩戒一个语出不逊的下级贵族,身为威斯特法伦行宫伯爵,我有权这样做。”
江天河秀眉微蹙。
眼前的罗贝尔,和与她相处三年的那个罗贝尔,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
按照他原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格,不可能只因为几句言语上的争执就把人打到半死不活。
但现在不是她该深究的时候。
“罗贝尔……皇帝陛下已经知道罪人伏法和这里发生的‘意外’,派我来带你回宫叙职。”
罗贝尔的笑容渐渐消失。
他表情漠然地瞥了眼不省人事的贵族男人,拍马离开了村庄,目标维也纳。
江天河翻身下马,捡起罗贝尔留下的鞭子,突然抽了一下那名贵族的扈从,把对方抽得一脸懵逼,奥军士兵也愕然地看着她。
“看什么看?”江天河冷哼道,“此人对宫伯口出狂言,随从不仅不加以阻止,还助纣为虐。除这家伙本人,把他的亲随全都给本姑娘吊起来,各打三十鞭!”
“是,是!”
骄阳明媚,“啊,啊”的惨叫回荡在空无一人的村庄废墟中。
维也纳,霍夫堡皇宫。
弗雷德里克坐在皇位上,满脸写着无奈。
博罗诺夫伯爵紧挨着站在他面前,嘴里不住地狂喷罗贝尔的累累罪行,包括贻误军机,违反禁令,以副违正,疑似擅放叛军,乃至杀良冒功都骂了出来。
他的唾沫星子好几次溅到弗雷德里克脸上,后者不得不无奈地抬着手挡在二人之间。
“明白了,朕都了解了,伯爵阁下,你可以退下……”
“不,臣必须把所有的委屈都说出来!”博罗诺夫一把鼻涕一把泪,“陛下啊,主教一直都把臣当作眼中钉肉中刺,不择手段地排挤臣,而且那小子擅权专政,目中无人,几次不把陛下您的命令放在眼里。您屡次警告他不许与伊丽莎白夫人交好都被拒绝,自由邦如此宏大的国策,竟然只和自己的秘书商量,全然无视您的想法。”
“主教今年年方十八岁,而陛下年逾三十,膝下无子,若陛下百年之后,皇子幼弱,那小子肯定尚在人世,臣怕,臣怕他早晚有一天会谋权篡位,法兰克的悲剧会再次上演啊陛下!”
话音一出,全场哗然。
怒骂他妖言惑众的,支持他的,冷眼旁观的……比比皆是,议事厅瞬间吵作一堂。
弗雷德里克原本无奈的笑脸也瞬间拉了下来。
博罗诺夫似乎意识到话语不妥当,连忙闭嘴退下。
法兰克王国的悲剧……后世最为着名的法兰克国王查理曼,全名查理·德·加洛林,是法兰克加洛林王朝最伟大的国王。
但许多人不知道的是,建立法兰克的王朝家族原为墨洛温(merovingain),公元751年,墨洛温王朝衰微,王国宫相“矮子”丕平趁机篡夺王位,又以献土为投名状,换取罗马教廷的加冕,以此获得统治合法性,这才有了法兰克加洛林(carolingien)王朝。
担任宫相,和教廷不清不楚,身高不高(?),虽然许多人不愿意承认,但罗贝尔已经拥有了丕平的三个特质。
弗雷德里克皮笑肉不笑地道:“博罗诺夫伯爵,言重了。主教出身寒微,孤身一人,是朕一步步把他提拔上来,同树大根深的加洛林之于法兰克哪有可比性呢?”
博罗诺夫把头深深埋下:“臣只是提醒陛下,权臣不可无制。”
沉闷的气氛一直持续到有人推门进入。
罗贝尔抬头对上众人怪异的眼神,莫名其妙地问道:“怎么了,我脸上的血没擦干净吗?”
“不不不,呃,祝贺宫相……咳,祝贺主教大人凯旋归来。”
雷纳德子爵连忙转换话题,缓和议事厅的氛围。
见气氛渐缓,许多廷臣长舒一口气。
弗雷德里克适时地宽慰道:“军团在维也纳的事情,博罗诺夫伯爵已经告诉朕了,那是手下人的问题,不能怪在你头上,你定乱有功,有功就要赏,说吧,你想要什么赏赐?”
罗贝尔沉思片刻,答复道:“我想放假。”
克里斯托弗站在议事厅外,远远望见走出宫门的罗贝尔,笑着挥了挥手,罗贝尔便心领神会地走了过来。
两人走在狭长走廊里,左右墙壁悬挂着一幅幅宫廷画师的大作,相比死气沉沉的宗教神画,这些更富有生机,带给人无穷无尽的遐思。
克里斯托弗陶醉地欣赏着一幅多瑙河农耕图,碧蓝的天空与金色的麦浪交相辉映,富裕与平静的气息扑面而来。
“过了这阵子,我就该返回封地了。”
“这么快?”罗贝尔惊讶道。
克里斯托弗原本的封邑位于施蒂利亚的一座小镇,内战后转封到了蒂罗尔公国的前首府因斯布鲁克城堡。
封建贵族常年驻留在封邑才是常态,克里斯托弗从前可以不在意自己那笼共没几户人的村子,但现在他要负责一个人口数万的大城,由不得他不认真对待。
“……于是,我短时间内不会回维也纳了。”
克里斯托弗拍拍他的肩膀:“不止是我,还有你家的朱利奥和雅各布——哦,如今我该称他们为格岑斯自由领主和弗林肯贝格代理官了。他们也许也有必要和我一起前往蒂罗尔,我的意思是,你没问题吗?”
他的言下之意自然是罗贝尔愿不愿意。
但罗贝尔只是耸了耸肩。
“好吧,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呃,他们俩终究也有自己的人生和道路,嗯,我无权横加干涉,我毕竟没法对他们的未来负责,至少不能扯他们的后腿,我的意思是——麻烦照顾好他们。”
“放心吧。”
克里斯托弗给了他肩膀一拳。
维也纳北郊,繁荣的布里吉特瑙纺织市。
风吹草低见牛羊难以形容这片乐土的美丽。戴着斗笠、袖子撩到肩膀的农家女拎着水桶往来翕忽,孩子们围着麦田里的稻草人嬉笑打闹。
五名士兵骑马踏入镇子,慢慢停在一座挂着“米尔斯面包店”的小木房前。
房后的两座风车同步地旋转,士兵中为首那人抬腿下马,一脸紧张地走到面包店门前。
“呼,呼,别紧张,朱利奥,你可以的,你是骄傲的圣骑士……”
“谁啊?”
还没等他整理好情绪,听到门外动静的房内人直接推开了木门。
门槛撞在他的鼻子上,霎时间血流如注。
十分钟后,好不容易止住鼻血的朱利奥用毛巾擦了把脸,感受着艾丽莎和姐姐瓦莉娅的笑容,尴尬的无地自容。
“终于知道回来了?”艾丽莎拍打着缸里的面粉,逐渐揉搓出面包的坯子。
朱利奥磕磕巴巴地说:“啊,那个,过两天可能又要走……”
艾丽莎揉面的动作顿住:“又是一年?”
“这个……可能不止……吧。”
“是嘛,那就别回来了。”
“艾丽莎!”
朱利奥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中气十足的大喊吓得艾丽莎抬手打翻了面盆。
“啊,臭蛮子,你害我把面粉打翻了!”
“喔喔,对,对不起……qAq”
瓦莉娅看看妹妹,再看看忍不住想说些什么的朱利奥,倏地说道:“我想起来有点事,我出去一趟。”
艾丽莎慌乱呼喊:“哎,姐姐等一下……”
“啪嗒。”
房门猝然紧闭,偌大的面包房只剩下两人。
“……”
“……”
久久沉默无语,安科纳的野兽纵使万分紧张,依然执拗地盯着她的后脑勺。
他没有再说任何一句话,但他刚刚未尽的话语是什么,心有灵犀的两人都再清楚不过。
房间内落针可闻,只剩下粗重的呼吸与窗外牧场里小鸡的咕咕叫声。
良久,艾丽莎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撩起耳后的长发,朱利奥看清了少女红彤彤的侧脸。
嘟嘟囔囔的声音从那张侧脸后传来:
“知道了,我答应你还不行么,真麻烦。”
雅各布听着房间内的氛围由嘈杂转向寂静,嘴角勾起一个调侃的弧度。
年轻就是好啊,朝气,希望,浪漫,自由……不像他的青春已经埋葬在安科纳的群山与爱妻的墓穴。夏天一过,他就是三十二岁的男人,只比弗雷德里克小两岁,在这个人命轻贱的时代,不知道哪一天就会去世。
他只希望在有生之年和挚友安稳地生活下去,平平淡淡才是真。
“您好,您是雅各布先生吗?”
“嗯?”
雅各布看向声音的来源。
瓦莉娅微笑着向他屈膝行礼。
哦,他记得对方似乎是艾丽莎的姐姐,叫……叫什么来着?
“抱歉。”雅各布尴尬地叉腰挠头,“女士,我忘记您的名字了。”
“没关系,雅各布先生,我是艾丽莎的姐姐,瓦莉娅。”
“哦,想起来了。”
对话到此为止。
雅各布素来沉默寡言,能让他浪费唇舌的人,全世界不过五指之数。
“嗯,那个,雅各布先生?”
“怎么?”
“您和朱利奥先生是很要好的朋友吧,请务必参加家妹和朱利奥先生的婚礼。”
“当然了,我得亲眼看着他走完这一程,不然不放心。”
他听着面包房里骤然响起的欢呼声和艾丽莎慌乱的喊声,嘴角几乎咧到耳垂上去。
“好小子,还真让你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