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4日。
连续举办两日两夜的庆功宴,这支部队名义上的最高统帅拉瓦尔下达了引兵回国的命令。
临出发时被罗贝尔半蒙半哄着加入了军队,一路历尽风霜的上千维也纳市民爆发了大规模的抗议浪潮。
曾被许诺在波西米亚夺取土地的流民众争相反对撤军,他们临时推举出流民代表,煞有介事地书写了一份《纲领宣言》,要求教会履行战前承诺。
狂热的教团战士在得知这一情况后,立即向罗贝尔申请**。经验丰富的拉瓦尔同样劝说他尽快出重拳,防止流民惑乱军心、迟则生变。
如今他已不会被善良裹挟着拒绝以武力镇压民意,但,这数千口人是宝贵的人力资源。何况确实是他夸下海口再先——彼时他确实没有考虑太多复杂影响,原本也确实打了趁机吞并波西米亚的打算。
若非在希腊的经历警醒他及时收手,他现在或许已经在进军布拉格的路上了。
应付那些起哄闹事的流民,反正摩拉维亚有大片因战乱而抛荒的土地,把这个麻烦丢给约拿就好。
而且,他的整个脑子被白袍人临走前所说的“晨星之子”填满。
法罗和盖里乌斯——卡西乌斯与凯撒——两个公元前便已经死去的古人奇迹般地在现代复活,又在种种机缘巧合下聚集到他的身边。他相信盖里乌斯和法罗绝不会对他有所图谋,但未知的敌人拥有死者复活、操纵尸体的神力,难保不会有控制活人的力量。
只是想到某位连白袍人的幕后主使都奈何不得的恶意藏匿在暗,而他在明,就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无心揣度什么皇帝的心思,回家的喜悦也尽被忧虑所冲淡。
生死威胁必须尽快摆平,摆不平就能跑多远跑多远,这是他一向的宗旨。
“喂,你在听吗?”
坐在奢华舒适的马车里,罗贝尔扭头问肩膀上的苍蝇。
苍蝇抖了两下翅膀,在他的肩上慢悠悠地爬了一圈,仰起两颗亮晶晶的大复眼。
“当然。”白袍人的嗓音如他所愿地响起,“这段时间,直到把那家伙解决之前,我会一直和你保持联络。”
“既然这样,麻烦你先换个模样再说。”罗贝尔毫不犹豫道,“我有洁癖,还是堂堂一国主教,总对着苍蝇自言自语成何体统,好像恶魔别西卜似的,有点恶心。”
别西卜,原是腓尼基神话中的“高屋之主(baal Zebul)”巴尔泽贝尔,先知亚伯拉罕创立犹太教时,定别西卜为引起疾病的魔鬼,以苍蝇为人间行走的化身。与秃鹫与老鼠平级,位列欧洲人民最厌恶的象征之一。
“嘿,真是麻烦……稍候。”
苍蝇振翅起飞,钻出马车的窗户。
几分钟后,一只优雅灵活的灰背隼落到窗边,小巧的鸟头探头探脑,喙嘴不断咬啄一边的布帘。
“咕咕、咕咕咕。”
罗贝尔沉默片刻,试探着戳了戳鸟肚皮:“……是你吗?”
灰背隼满不在乎地张开翅膀,踩着窗边走来走去:“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白色家伙?”
无论他怎么呼唤,灰背隼始终一副“你勾八谁啊”的傲慢态度,虽说符合鹰隼这类猛禽的一贯习性,但就是不肯说人话。
俄而,白袍人的声音从马车的另一边窗户外传来。
“噔噔噔。”祂用鸟喙敲啄窗檐,“看这边,嘿咕,这才是我咕。那边是我给这具新化身讨的媳妇儿咕,怎么样,好看不咕?”
对面那只母隼骄傲地挺起胸脯,张开艳丽的翅膀。
见状,罗贝尔倏地悲伤地蜷缩成一团。
“连只鸟都有老婆……”
这日子没法过了。
“喂,你那是什么表情咕,是对本大爷的新化身不满意嘛,咕咕咕!唔!”
公灰背隼捂住鸟喙,用柔软的羽毛震惊地“揉”着嗓子:“咕,新身体,不好操控咕,怎么回事咕?咕咕咕咕!”
不等他检查明了,罗贝尔伸手一把将它抓入掌心。
母隼见状,飞到他的肩膀上,愤怒地对头发又叼又啄,疯狂扑腾着巴掌大小的翅膀。
“疼疼疼,知道了,马上把丈夫还你。”罗贝尔吃痛,放开了公隼,由他爬上肩膀与母隼团聚。
一公一母两只灰背隼亲昵地挤靠着彼此,互相梳理羽毛,舔舐鸟喙,亲热之状犹在人类之上。罗贝尔发自内心地怀疑白袍人有假公肥私的嫌疑,有意借他的要求,给自己找了只母鸟。
“咕,总而言之咕。”
公隼被母隼舔得舒服似神仙,两只芝麻粒大小的黑眼珠舒服地眯了起来。
“你要由明转暗咕,不能再以‘罗贝尔·诺贝尔’的名义行走大地了咕,需要新身份,去莱茵兰,去莱茵兰、咕咕、咕咕!”
说罢,两只自由自在的小鸟飞出窗外,盘旋着飞向太阳的方向。
“莱茵兰……”
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地名勾起他无限的遐想。
他自作主张地夺取摩拉维亚后,弗雷德里克皇帝将“威斯特伐利亚行宫伯爵”的头衔加授予他。行宫伯爵制度消亡多年,唯一传承至今的宫伯乃是西部的洛林选帝侯,世人因而常称其为“普法尔茨公爵”,普法尔茨即行宫伯爵的音译。
历史上,完整的威斯特伐利亚公国领曾囊括黑森、莱茵兰、普法尔茨与卢森堡,是洛塔林吉亚王国下辖的中央省,长期是国王的直辖州。
美茵茨,科隆,特里尔,帝国如今的三大主教会选侯的教区全都属于威斯特伐利亚省,将他任命为名义宫伯,无疑是在强调皇帝对西部领土的主权。
但也仅仅是“名义上”而已了。
事到如今,神圣罗马帝国名存实亡,日耳曼人对强大的诸侯国兼并弱邻习以为常,西北部的自由市频繁与帝国之外的大国,动辄与法兰西国王或丹麦国王暗中勾连,借外部力量敲打皇帝,逼中央政府承认自由市的商业特权,极大损害了皇帝在帝国内部的威信。
斯堪的纳维亚的海盗仍偶尔光顾波罗的海沿岸。百年战争开始前,法王的一大爱好就是勾结自由市兴兵入侵,打得西方诸侯割地赔款,让德国贵族一度享有“法王提款机”的“美誉”。
在封建藩侯契约里,采邑贵族享有领地内的采矿权、开垦权、外交权、战争权、司法权乃至少量立法权,这同时赋予了领主开战与征税的权力,包括地租、家庭税、商品流通税以及商路税。其上级领主在其中也有一份“抽成”,作为庇护与承认其统治权的背书。
帝国的所有领主理论上都有向皇帝纳税的义务,这在《1356年金玺诏书》里也有明文规定。但宪法存在了一百年,皇帝始终解决不了征税问题。就像生活在公元前的中国人一样,生活在15世纪的德国人也面临着“礼崩乐坏”的难题。
以上种种问题都令神罗难以作为一个政治实体维持存在。帝国必须团结,这是数百个弱小诸侯国存活的要求。皇帝的中央政府不能太弱,否则无法从四方侵略者的兵锋下庇护小国。但如果皇帝也加入了恃强凌弱的行列,那神罗就失去了“弱者抱团取暖以求存续”的最大政治意义。
奥地利大公的体量恰好处在两大要求之间的范畴。败给波兰军队,反倒有益于诸侯支持哈布斯堡王朝的皇帝继续连任——他们要的就是这样败而不破的帝国。
可以上要求显然悖逆了时代的洪流。
结束了漫长的黑暗中世纪后,欧洲人惊奇地发现,他们面临了这样一个时代:愚昧的阴霾渐渐消散,但继承自基督教与希腊罗马哲学家的逻辑思辨,令人类第一次以纯粹理性的角度观察世界。
热气为什么向上?冷气为什么下沉?苹果树的苹果为什么是落地而非飞起?人类皮肤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神秘的结构?无数秘密似乎都在等待人类亲手揭开,每个秘密背后似乎都隐藏着翻天覆地的新发现。这是一个令野心勃勃之人兴奋的好时代,也是一个令安于现状者恐惧的坏时代。
文艺复兴的时代已经随着三杰的去世逐渐远去,随之而带来的新兴人文主义,恰似千年前初兴的基督教信仰,已经从思想萌芽发展为参天大树,根深蒂固地扎入了每个人的大脑。
尼古拉五世教皇与他的前任尤金四世,二人虽是教廷首脑,但都有大学求学的经历,在那里,他们接受的是意大利文艺复兴学者完整的思想启蒙,阅读的都是古罗马与古希腊学者的思辨哲思与科学观测。
阅读过亚里士多德、苏格拉底与柏拉图的哲学典册,马库斯·图留斯·西塞罗的演讲稿,以及里维乌斯.安德罗尼柯的戏剧和诗歌。文艺复兴主义者耗费百年完成了一场不流血的社会革命,将新思想根植于新生之人的大脑,借助时间的伟力,世代的更替,完成了取缔了旧时代的伟业。
每位文艺复兴者都可以挺起胸膛,指向那名高高坐在教廷皇位上的罗马教宗,说,“看呐,那也是我们中的一员。”
现在,每个人都崇尚科学与理性,要求神学家以富有逻辑的辩论来证明上帝的存在及历史的必然,否则无法获得任何人的赞同与喝彩。人们不再厌恶革新,而只纠结于怎样去革新,在这样一个变迁进步的大时代,“墨守成规”、“不思进取”本身就是一种罪恶。
勇于开拓未来,勇于引领潮流,不能等待世界变化而在落伍的恐惧中不情不愿地向前。穆斯林异教徒为他展示了一套完全不同于西方的周密政府系统,如果不想被时代洪流抛弃,趁早上车才是万全之策。或许在未来,**的好处早晚会被它的坏处压倒,变成讨人厌的老古董。或许有一天,古希腊城邦那样人人投票决定未来的制度又会取代今天罗贝尔为之奋斗的一切,就像江天河告诉他的,六百年后根本没几个活着的国王皇帝,只有共和国。
但那是未来的事情了。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潮流嘛。
“我们得主动大步向前,就从莱茵兰开始。”
罗贝尔踩着椅子,环抱双腿,希望与恐惧相伴而生,又开始对未来有了期待。
“莱茵河……那儿会有什么在等待着我呢。”
真是好奇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