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贝尔缓缓醒来。
熟悉的天花板和熟悉的面孔聚集在他身边,哭成泪人的伊莎贝尔拽着他的衣领,卡特和老盖也一脸焦急地围着他往复徘徊。
他们是他最珍贵的宝物,甘愿违背本心,掌握讨厌的权力,坐在不安稳的位置上,习惯焦头烂额的日常,都是为了每天一出太阳就能看到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如果足够强大,就可以把所有人留在自己身边。
如果足够强大……强大……
“醒来了就别赖床了。”白袍人慵懒的声线响起,“快点吧,我要被你的这帮手下吵死了,啧,又不是我弄伤的你……”
啪!
“都是为了帮你的忙!他才会伤成这样!”伊莎贝尔尖叫起来,直接扇了他一巴掌。
卡特和老盖也一脸不善地把手搭在武器上,但凡白袍人敢表现出任何不满,想必马上就会享受二位壮汉的联合双打。
白袍人捂着红肿起来的脸颊,眼眶里委屈巴巴的泪珠开始旋转:“我,这,你……事实虽然是这样,但抛开事实不谈——”
“抛开事实不谈,那个女人到底是谁?”罗贝尔龇牙咧嘴,他的胸口被一圈干净的白布缠成了埃及木乃伊,“你从没跟我讲过,你认识我之前还认识过这么一个……凶悍的母老虎。”
嗖嗖嗖!
十几双不善的眼神落在他身上。
白袍人无奈地耸肩:“好吧,看来今天我不给出解释是没法完整地离开这了。”
“你知道就好。”
一刻钟的简单准备之后,卡特罗恩和战团成员们将一楼的桌椅搬上,众人环圆桌而坐。
“啊,一场不太正规的圆桌会议,可惜亚瑟不在这里,不然我们就能有幸聆听凯尔特之王的侃侃而谈咯。”白袍人的心情似乎不错,甚至有闲心讲冷笑话。
“好吧,你们想我从哪个环节讲起?”
罗贝尔敲着桌子,不耐烦道:“越早越好,从你我六年前的初次相识,还有结识那个黑袍怪女人的故事,通通如实招来,就先从那个女人的身份说起。”
“收到,我亲爱的诺贝尔同志。”伸出一根食指、其余四指蜷缩掌心,白袍人煞有介事地摇晃三圈。
“她是我的老朋友……让娜·德尔克,用你们可能比较耳熟能详的名号,‘奥尔良的女巫’贞德。”
“啊,我听臭小子说过这个名字,1431年在火刑架上被处决的女巫,自称获得了上帝的指引。”盖里乌斯失望地说道,“居然是个死了不到二十年的女娃娃,我还以为和法罗一样,是我的罗马老乡呢。”
“1431年5月31日……”
罗贝尔双手交叉,后背微曲,手指遮住嘴巴。
“安科纳的图书馆里有关于女巫贞德的审判记录副本,因为事关机密,只有格热戈日有查阅的权限,听说原件保存于法国的鲁昂大学,由本笃会派遣专人收藏保存。”
他看向白袍人:“你总是自称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如果你真的早就认识她,还和她关系匪浅,为什么不去救她?”
“我……其实并不能一直注视这个世界。”白袍人犹豫再三,最终选择吐露真言,“大部分时候,我们也有自己的任务要忙,我的上司是个很不懂理解下属的家伙。她被抓获在我的预料之外,我们本来筹划好了一切,贡比涅的守军是她的亲信部队,可我漏算了人性中的懦弱……而等到我重新有机会降临时,已经是1432年了。”
“我注意了很久,白色先生。”伊莎贝尔轻启朱唇,“您似乎总喜欢称‘我们’而不是‘我’,我们能否有幸了解一下,‘你们’是谁?”
“我们?我们就是我和我的上司。”白袍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哦,这里不能说他的名字,会吵到他休息的,这是精心设计的联络机制,就是不太人性化,没法屏蔽。”
“白色儿内哥们,我听你提了好几次‘上司’这个词,他是你的什么人?是像我和大人这样吗?”卡特罗恩指了指自己和罗贝尔。
“我和上司间的关系,就和你和我之间的关系一样,罗贝尔。”白袍人看向罗贝尔,抬起嘴角,“早晚有一天,你会也站在我这个位置上,然后被我发布的繁重工作折腾得死去活来的。”
“我被剥夺了死亡的权力,对吗?”
突然,罗贝尔开口说道。
其余人都震惊地看向他,唯独白袍人一脸“有什么好奇怪”的诧异表情:
“这不是当然的吗?你知道为了培养一个你这样合适的家伙要耗费我们多少心血吗?想一死了事?门都没有,加班懂不懂,我受的苦早晚你也得受。”
“也就是说,我会永生不死?”
“啊,那倒也不是。”白袍人语气一顿,“……算了,将来你自然就明白了。”
他的回答勉强对罗贝尔的胃口,他对永恒的生命一点也不感兴趣,孤独一人的永生比夭折更令人悲伤。
“她遭受处刑的时候才19岁,她的人生才该刚刚开始。”白袍人叹息,“我知道那段时间是最危险的,但我收到了紧急召回的指令,身为集体中的一员,我必须回应召令,是我的责任。”
“挺好的。”
罗贝尔翘着二郎腿,他的脸上没有浮现出任何“同情”的神色。
“于英雄而言,早点去世不一定是坏事。圣骑士罗兰之所以美名远扬,很重要的一点在于他年纪轻轻就战死沙场,一位尚未来得及堕落的英雄值得后人铭记。”
“那堕落的呢?”
“那可太多了,每个顽固的老头子都有过意气风发的年轻岁月,活得越久晚节不保的风险就越高,假如匈雅提·亚诺什十年前去世,匈牙利人现在还会怀念他的好,但他没有,所以尼特拉大公骂他‘老而不死是为贼’。”
“嘿,这话说的,你怎么不趁年轻死一死。”
“我又不是英雄。”
罗贝尔翘起二郎腿,语气心安理得。
……
奥地利的维也纳即将举行盛大的婚礼。
婚礼的主人公是来自哈布斯堡家族的弗雷德里克三世皇帝,另一名主人公则是来自葡萄牙王室的公主,莱昂诺尔-德-阿维什。
这对新人的婚事筹备已久,阿拉贡-那不勒斯联合王国的统治者阿方索五世操办了婚礼所需的几乎一切资材,以报答当年奥地利人挽救那不勒斯王国于水火之中的恩情。勃艮第的菲利普公爵是弗雷德里克的忘年之交,他的夫人同样出身于葡萄牙的阿维什王室,且是莱昂诺尔的亲姑母,亲自精心安排了婚礼的流程。
以葡萄牙王室为中心,一张横跨南意大利、伊比利亚、勃艮第和奥地利的姻亲网络逐渐成型,但这并不会引起许多人的警惕,因为这在相互联姻结亲的贵族圈子内部实在太过寻常,欧洲贵族是一张相互联系的亲族网,这点大家早就习惯。
也不会有什么的杞人忧天之辈担忧继承权分散导致的绝嗣与联合统治的风险,除非伊比利亚和勃艮第的统治家族集体暴毙,这些领土才会落到哈布斯堡家族手里。
但……怎么会呢。
怎么会呢?
莱昂诺尔在维也纳生活了许多年,不少宫廷成员已经习惯了这么一位善良可爱的主母,随时准备迎接她成为帝国正式的皇后。仆人和廷官们亲切地称呼她为“海伦娜”,这个名字来源于希腊语“helen”,寓意“光明与闪耀”。
但莱昂诺尔自己却不太中意这个名字。
在古希腊神话中,海伦娜是位惊艳世人的美人,对她的争夺引发了城邦间的特洛伊战争,所以在文化寓意中还特指那些祸国殃民的女人。她不想自己的名字诅咒丈夫的事业,所以从未在外人面前使用过这个爱称。
婚礼最终定于1453年10月16日举行,五十七岁的阿方索五世国王拖着衰老的残躯从拿波里启程,他要为这对新人主持预计为期一个月的庆祝活动。
这是老人向维也纳的一次示好,他已经下定决心,在他去世后,联合王国的阿拉贡部分将由弟弟胡安继承,而那不勒斯部分则由他的私生子斐迪南继承。他分裂国家的决定注定会引起国内联合派的反对,他需要强大的外部盟友支持,近在眼前的奥地利显然是最佳选择。
在古老的城堡里,一场盛大的婚礼正在举行。金色的阳光洒在古老的石墙上,让它们散发着岁月的光华。鲜花和绿叶点缀着每一处,散发着迷人的芬芳。
皇帝弗雷德里克穿着华丽的紫色长袍,身披着一件由珠宝和金线编织而成的披风。他头戴着皇冠,一副威严而庄重的气质让他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
而葡萄牙的美丽公主,莱昂诺尔·德·阿维什则身着一袭淡蓝的婚纱,婚纱上镶嵌着精美的珠宝,仿佛星辰点缀在夜空中。她的长发披散在肩上,如流动的红色火焰般热情迷人。
在古堡的庭院里,祭坛上点燃了香炉,散发着淡淡的烟雾。牧师穿着袍子,手持圣经,庄严地主持着婚礼仪式。
在奥地利,仅有两人有资格主持皇帝陛下的婚礼,维也纳教会前主教兼维也纳大学校长,阿德里安·德·罗森德·里昂,以及现任大主教艾伊尼阿斯,作为罗贝尔宗座的副手统摄教会,担任奥地利第二个主教辖区的总长官,隐隐已经完全掌控了罗贝尔胡乱改革之后留下的烂摊子。
弗雷德里克和莱昂诺尔手牵着手,注视着彼此,莱昂诺尔的眼中充满了爱意和期待,而弗雷德里克的眼中则要多出少许愧疚和无奈。
他今年已经三十八岁高龄,在这个时代,几乎算是半只脚踏在死神的门框上,不知哪天就会因为一场风寒离世。但可爱的莱昂诺尔才仅仅十九岁,花季少女搭配老大叔,这让他几乎无数次忧虑地幻想自己离世后,可怜的妻子守寡的悲惨未来。
他被许多帝国诸侯评价为一个“懒散、沉闷、优柔寡断”的男人,做事时常不顾后果,他亲密的机要秘书艾伊尼阿斯也经常用“睡神”的外号开他的小玩笑,虽说并无恶意。而且,他虽然热衷于把持权力,却不擅长使用。某种意义上,他在这方面和罗贝尔臭味相投。
在他眼中,莱昂诺尔是完美的女孩,虽说有点贪财和喜欢宝石的癖好,但她善良、体贴,善于为他人着想,宫廷里的每个仆人都受过她的小恩小惠,积少成多之下,令她颇得人心。
自己真的做好准备了吗?成为一个丈夫、靠山,甚至是……父亲。
欧内斯特,弗雷德里克的父亲,在他九岁那年就抛下自己和克里斯托弗,前往主所在的彼岸。弗雷德里克几乎没见过那个不负责任的老爹几面,他总是在探险,从未尽过父亲的职责,稀少的几次回家也只是准备探险旅行的器具。
艾伊尼阿斯和阿德里安穿着庄严的长袍,双双站在祭坛前,第三人自然是风尘仆仆赶到维也纳的阿方索五世国王。弗雷德里克的父母早已离世,莱昂诺尔的家人也不在此地。阿德里安将作为丈夫方的长辈,而阿方索国王自然得给自家的小侄女撑腰。
三人面带虔诚的微笑,由艾伊尼阿斯开口,开始了仪式前的祝福:
“今天,你们在主的面前走向了圣洁的结合。在这座古老的教堂里,见证过无数对爱人走入婚姻的殿堂,你们将诚挚地向彼此许下承诺,愿彼此忠诚、相互尊重,共同承担人生的喜乐和挑战。”
“婚姻是神圣的契约,是爱情和责任的结合,是亚当夏娃与主所认可的人伦之道。愿你们在彼此的怀抱中找到安宁与温暖,在彼此的眼中找到永恒的快乐。愿你们像两棵参天大树,紧紧相依,共同面对风雨,共同享受阳光雨露。”
“在这个特殊的时刻,让我们一起祈求上帝的保佑,愿祂赐福于你们的婚姻,使之坚固而美好。愿你们在人生的旅途中,始终怀抱着爱与信念,共同走过生命中的每一段旅程。”
“现在,请你们交换誓言,将你们的爱情和承诺永远铭刻在彼此的心灵之中,直至永恒。”
阿德里安扭头看向一脸紧张的弗雷德里克:“皇帝陛下,您是否愿意接受莱昂诺尔·德·阿维什女士,成为您终身的爱人和伴侣?”
“我愿意!”
他好似生怕错过时机似的,抢着拍子大喊道,逗笑了美艳如花的新娘子以及参与新婚典礼的客人们。
今天同样是阿方索国王愉快的一天,不仅见证亲爱的妹妹的女儿出嫁,还结识了众多德意志领主盟友,为未来私生子登上君位扫清了许多障碍。
他面带微笑地牵起侄女白皙红润的柔荑,用苍老沙哑的喉咙轻声问道:
“亲爱的小莱昂诺尔,你是否愿意接受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肩负起你后半生的幸福,与他同甘共苦,走过美好而幸福的人生之路?”
莱昂诺尔含情脉脉地抬起眼眉,伸出双手,与面带慌乱之色的丈夫十指交叉。
“当然,我愿意。”
“哇吼——”
在她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早已迫不及待的朱利奥一刀劈飞了香槟酒桶的软木塞子。
可惜角度不甚好,喷涌而出的红酒直接打湿了他身边的雅各布,后者骂骂咧咧把朱利奥按进酒桶。以二人的率先表率为发号令,全场客人顿时进入疯狂尽兴的狂欢状态,尖叫声与口哨声成为大教堂内唯一的主题。
身着华美服饰的贵族们围绕在弥撒台周围,他们的笑容和祝福充满了整个庭院。悠扬的神曲响起,优美的旋律在空气中回荡,给这个特殊的时刻增添了一份神秘和梦幻。
当弗雷德里克和莱昂诺尔交换着誓言和戒指的时候,整个庭院都充满了欢乐和祝福的气氛。他们的爱情如同这场婚礼一样,绚烂而永恒,注定要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璀璨的篇章。
在首席书记官恩里克的回忆录中,他这样记载着这永恒的一幕。
“……塔佩亚领主撬飞了酒瓶的软木塞,飞溅的酒水弄脏了雅各布伯爵的裤腿……”
“……博罗诺夫伯爵最擅长为宴会炒热气氛,他的杂技表演几乎令维也纳宫廷的小丑全体失业……”
“……克里斯托弗王子与陛下比赛了骑射,王子最终以微弱优势战胜了陛下,但大家都知道他放水了,因为陛下根本不会射箭……”
“……高尔文将军与皮雷将军表演了令大家印象深刻的枪技,他们使用来自遥远东方的江氏冶炼大师所设计的新式火枪,在二百米的距离上精准命中了一颗苹果……”
“……在二位炮术教官之后,尊敬的法罗将军与格拉茨伯爵之子鲁伯特连队长进行了精彩的剑术较量,双方难分伯仲,被陛下担心出现意外而叫停,最终也没有分出胜负……”
“……哈勒法迪外交官与妹妹拉维娅带来的阿拉伯民谣深深扣动了全场客人的心弦,那是我们第一次知道音乐竟然还有除圣歌外的第二种高雅唱法……”
“如果贝弗利大人还在人世,一定也会为今天的盛典而庆贺。他的继任者雷恩阁下很好地履行了城防官的职责,我们永远不会忘记每位臣民的贡献……”
“……贝尔纳多银行长仍在为银行可怜的坏账发愁,不是每一次投资都有钱赚,保证本金健康扩增是一件极依赖运气的艺术。拉瓦尔骑士团长则对赚钱方法有不同的看法,可惜银行长否决了他抢劫债主的提议……”
“……布尔诺的摩拉维亚总督约拿大人也出席了宴会,顺道带来了波西米亚的伊日国王及梅伦娜夫人的祝福,听闻夫人又有了第二次身孕,未来的国王殿下正在夫人的小腹中孕育。总督是维也纳少见的客人,随他前来的还有雷纳德伯爵与翁德雷将军,一生奉献给璀璨的帝国事业,他们都是忠心耿耿的摩拉维亚军人。”
“可惜,本来最该出席婚礼的诺贝尔宗座与伊莎贝尔夫人缺席了婚礼,陛下似乎对此颇为遗憾,但随后不久,我们便收到了宗座的来信,他从莱茵兰和勃艮第带来了令人振奋的好消息,以及一场难以避免的战争。很多年后,陛下不止一次同我讲到此事时,依旧为当时的果断决定而窃喜。”
“愿团结的神圣罗马与她永恒的洛塔林吉亚永远伟大。——1478年9月,恩里克 冯 斯滕里贝格,记于新维也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