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瑰月张口欲问,帘外又来了钟管事。
“表小姐,少爷请您以及这位花大夫到前厅叙话,萧世子也在。”
前厅,殷浩泽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满足地喟叹一声,再 将他的大长腿伸展了一下,才开口。
“昊明兄,咱们也是几番出生入死的交情了,你在外面随便拉了个大夫,就敢领来给我妹妹看病,您这心也太大了吧。你也不怕带了个歹人来我府上?”
萧长空笑,如朗月清风入怀,气定神闲,俊雅无双:“我的确是来探病的,见此人在府外徘徊不去,就忍不住上前盘问了一番。他声称是医家圣手,保证能药到病除,就差个人引荐一二了。如果我能代带为引荐,他感激不尽。”
略向前倾了倾身,萧世子笑得意味深长,道:“既然他都自己送上门了,还认得我,可见是有心之人,殷兄怎能不见呢,你说是吧?”
两人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
恰此时,李瑰月领着花适宜也来到前厅。李瑰月规规矩矩给萧世子和表兄见礼,她没有带面纱,长满红疹子的脸就大喇喇暴露人前。殷浩泽气得直瞪眼,萧世子的心绪却很有些莫名,其中复杂连他自己一时都理不出头绪。
“我给世子和表兄引见,这位花适宜大夫,是医家的朋友,他的师兄就是现任医家的家主齐修远。”
“等会儿,他不过二十岁的样子,齐家主起码四五十岁了,怎会有这么小的师弟,他不是诓我们吧?”
殷浩泽首先提出质疑。
花适宜无奈苦笑,这张脸是他回春堂的活招牌,也为他招了不少事儿。他只得按下焦躁,耐心解释道:“诸位误会了,我今年三十有六了。”
“什么,不可能吧,你骗人吧?有些门派首徒和末徒年龄间隔大也是有的,一切都是因缘际会,你不必为了取信我们扯这种谎吧!”
李瑰月自觉这种时候,作为在场唯一的女儿家,需要她出来调节一下气氛。否则,说到花适宜给她下药,肯定谈不下去了。
“我没扯谎!我、齐修远、方知秋三人是医家前任家主的嫡传弟子。我师门行三,比二师兄齐修远小不了几岁。之所以我看起来比较年轻,是因为我一直在研究皮肤保养、修护等驻颜之术和强身健体的药物。”
殷浩泽和萧长空对视,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诧。花适宜的研究如何他们不知道,但花适宜本人的确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的年纪。他靠人为手段的确留住了青春、减缓了衰老!可见世间学问也好,技艺也罢,只要肯用心钻研,取得成就是迟早之事!
欣赏归欣赏,但当两个男子听说花大夫为了接近瑰月居然对她下药时,俱齐齐垮下脸来,俊面愠怒,对花大夫没有了先前的客气。
“你倒说说,你这样大费周章,对一个姑娘家的容颜下手,到底是为了什么?”
萧世子语气冷凝,巨大的威压喷薄而出。
花适宜心虚地擦了擦额头,发现没有汗,颇为尴尬地收手,他太紧张了?
“你们别误会,别误会,我没有恶意,就是……专诸绪的妻子是我 的密友……”
急于想把事情说清楚,花适宜都没意识到他脱口而出的话是多么的引人遐思。就这么一句,倒令在场的另外三人都不善地瞧他。他急得捏起袖子又擦汗,这回他是真急出汗了!怎么搞的,他平时很能言善辩的啊,难道真是事关己则乱?
“哎呀,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啦!就是——专诸夫人经常光顾我的回春堂,一来二去,我们就熟识了,很是谈得来。她见我愁眉苦脸,询知原由后就出主意让我来找你们求助。不是你们想的……我与她有染,你们当我是什么人了,我风流不下流,我九家同气连枝……”
李瑰月莞尔,请他坐下,并重新给他奉上热茶,才温言宽慰:“您别急,他们逗您玩儿呢!您安坐,喝口水,再慢慢说。”
花适宜这才长舒口气,背往后一靠,提起茶盏,也不管烫与不烫,“咕咚”一声,一杯茶就灌下肚了。他抹了抹嘴,带了些许怯意地觑了萧、殷二人一眼,才口齿不清地嘀咕:“都转一天了……真的很渴!”
殷浩泽有闲气没处发,腔腔调调地说:“嗯,喝好了水,慢慢说,先说咋个对我妹妹下毒的。”
花适宜急得弹簧般蹦起来,摇着手,急声辩解:“真的不是毒,就是出几天疹子。不痛不痒,还能有助排出身体先前淤积的毒素。我原先确实想听专诸夫人的建议,直接找你们求助,又恐被有心人窥伺到,给你们招致麻烦。再说我也想……也想……”
“也想考察一下我们的能力如何,对不对啊?”
李瑰月替花适宜说完了他羞于说出口的话。
殷浩泽按下想揍人的冲动,一脸气愤道:“您做事可真迂回!您就不担心我们完全没有发觉你的目的?”
接着他又鄙夷道:“你在我们府外转三天了吧?我就寻思您打算什么时候以什么惊艳的方式出场,结果还是要靠人家萧世子带你进来啊?唉……”萧长空亦接口道:“公主府的那个厨娘的确不是什么坏人。但她的确缺少城府心机,一个厨娘亲自出来上菜已是不妥,还表现得对李小姐格外关注,她早就露馅儿了。你——早在我们掌控之中!”
花适宜张大嘴巴,又愧又惊,半天才嗫嚅出一句话:“我的天分……果然只在医道之上!”
殷浩泽大度地挥挥手,说:“行了,看在你无恶意的份上,我也不追究你给我妹妹下药的事儿了,你直接说重点吧。”
花适宜站在那里,眸色汹涌暗沉:“求几位看在与九家的渊源上,救救我家师兄吧,他有性命之忧!”
十二年前,医家的家主还是齐修远的父亲齐济仁。济仁老先生一边悬壶问世、看病救人,一边精心地教导着他的三个徒弟。首徒方知秋老成持重,最善外科;儿子齐修远各科全通,亦对 各科钻研平平;幼徒最有天分,可却喜好钻研一些旁门左道的医术。济仁老先生是个很开通的人,对三个徒弟的发展方向并不强加干涉,只尽力教导启发他们。这一师三徒在轻松愉快的氛围中攻克了很多的医学难题,名声鹊起,在江南地面被老百姓尊称为“药师菩萨”和“药师童子”。也就是这样的声名,为他们招来了一件天大的祸事。
那日,帝都月宫里密使亲来,带了当今天子的密旨——诏四人进宫,为四皇子治病。
一切进行得很隐秘,师徒四人被安排在月宫中的一处隐蔽小院住下。真正见到四皇子的只有他们的师傅,三兄弟则被勒令在住处做些适当的配合准备。
师傅回来时心事重重,他言道,四皇子是被鞭打的伤,身上鞭痕纵横,显然经过御医精心医治,现已愈合结痂。棘手的是,小皇子的面容全毁了,鼻骨塌陷,眼皮粘连,眼球有无受损还未可知,整个 脸部皮肤溃烂、血肉模糊,可以预见会留下不可抹去的疤痕。简而言之,四皇子被毁容了,整个太医院无计可施,当今天子只有找到医家,严命必须恢复四皇子的容颜。
济仁先生禀报皇帝,四皇子的伤很棘手,他一人恐难胜任,需三个徒弟协助,皇帝准。
师徒四人对小皇子的伤做了一次全面的会诊,得出结论:内伤已痊愈;身体鞭痕可去;面部鼻骨塌陷,可修复;眼球无损伤,眼皮粘连可修复;面部皮肤损毁严重,抽打面部的鞭子淬毒,伤口反复脓败,恢复后留疤,无法修复。
对于这个结论,皇帝暴跳如雷,直接告诉四人,如果没有办法恢复四皇子的容貌,明年的今日就是他们师徒的忌日。
一筹莫展的时候,花适宜大胆提出可以为四皇子脸部施以换皮之术。
这一提议被其他几人同时反对,原因很简单,换皮之术是医家宝典中记载的术法,但因其立意之匪夷所思,行动之烦难艰巨,此术被历代医家自动摈除在外。现在,花适宜却提出要在皇子身上试行,是嫌死得不够快吗?
二师兄齐修远老神在在地说:“不做,或可活命,四皇子被淑妃鞭打的事儿也不是什么秘密,也没听说哪个医者为此丢了性命。若冒险施术,成则罢了,败了就必死无疑,皇子身体岂容我等随意摆弄!”
一切源自花适宜的一点点野心,一点点虚荣,和很多点对医术探索的痴迷。
他说服皇帝,可以独自一人完成为四皇子脸部换皮的术法,唯求事成放后他师徒平安归去。
也是侥天之幸,也是托赖皇室药材齐全、器械精良,总之,他成功地为四皇子还原了面目。
真正的祸事也随之而来!
方确认四皇子的容貌恢复如初,皇帝就露出狰狞面目,他当即命宦官端上鸩酒,要师徒四人喝下,说只有死人才能保住皇子容貌恢复的秘密。
幸亏四皇子是个极端聪明也善良的孩子,他决然对皇帝说:“你要干什么?他们恢复了我的容貌,对我有大恩,你却要杀了他们?你如果这样做,我一辈子不原谅你!”
旁边一个白净圆脸的太监也劝道:“都杀了,不就直接告诉他人,四皇子他好了吗?不如留个人质,其他人且放他们归去,他们也就不敢胡言乱语了。您看,这……”
皇帝思索半晌,终不忍和爱子发生冲突,只留下济仁先生在宫中,师兄弟三个则被狼狈赶出了宫廷。
遇上这样的事儿,能各自保全性命,已是庆幸,救师傅出宫的事儿只有容后徐徐图之了。
“我们想得太天真了!皇帝虽然放过了我们,那些后妃没有放过我们。返回途中的客船上,一群黑衣蒙面人围住了我兄弟三人,逼问四皇子面目到底恢复了没有。我们清楚,皇帝想要保护四皇子,不愿四皇子容貌恢复的事儿被人知道,所以,我们只有咬定四皇子没有恢复容貌,任那些人百般虐打也不改口,那些人方才相信了我们的话。后来,他们为了掩饰暴行,还是决定杀了我们,是有些拳脚功夫的方师兄拼命拖住他们,让我和齐师兄赶紧跳江逃命,我才得以苟活下来。”花适宜微微抬头,眼里泪光闪闪,他竭力强忍才没让泪掉下来。
“我醒来的时候,身边不见了齐师兄,想来也是凶多吉少,师徒四人,只我存活,我哪有脸回去湘州?我要救出师傅,为师兄报仇!”
花适宜的泪到底还是没忍住,蹲到地上,抽泣了起来。
“为了掩人耳目……我狠心改变了自己的容貌,改换了名字。我说了吧,我从前不叫花适宜,我叫花自在——”
“你就是花自在?”
李瑰月惊诧发问。
“是啊,有……有什么问题吗?”
在场三个男子都一脸疑惑地望着李瑰月。
“哦哦,没有……你继续。”
面上不显,李瑰月内心大动,当年她研读美人哥哥赠书时,尤觉医术艰涩难懂,常有抱怨,美人哥哥笑道:“月儿不必强求,世间学问浩如烟海,人的精力有限、天分不同,你不必要求自己样样精通。将来有个叫花自在的人会很喜欢这本医书,他也能将此间医术推进一大步!月儿你只需做个使者,将书送到他的手里就好。”
缘来不费吹灰之力,花适宜就是花自在,花自在就在她面前!
“我无权无势,好容易在京中开起了回春堂,有了一点儿人脉时,已经一年过去了。千托万请,我才打探到,师傅早于一年前就死于宫中,他也是不愿吐露四皇子的真实状况被虐杀致死;我方师兄为保护我们当时就死在了船上,贼人放火烧船,一船人和方师兄一起尸骨无存!幸喜老天垂怜,齐师兄没有死,他后来辗转回到齐家,继承了家主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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