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探入荆州城敦实的墙头,大越龙旗飘扬熠熠。旗下,年少的士兵轻耸着冻红的鼻头,好让那恼人的鼻涕不那么快又流下来。今年的冬天格外冷,晨起洗漱时,水缸里的水都结了薄冰,这样的冷法在南方是不多见的,有经验的老人家都嘟囔,言说这个冬天怕是不好过。
小兵有些遗憾,此刻城墙根下热闹无比,萧王爷家的施粥摊子想必早就铺设开了,只可惜他恰好今日值守,没有机会先去领上一碗热烫的腊八粥过过嘴瘾。
思及此,小兵又耸了耸鼻子,意料中没有闻到腊八粥香甜的味道,只有满鼻管子的鼻涕。
突然,一个蒲扇大的巴掌呼扇到小兵肩头,拍得他一个趔趄。
“瞧你没出息的样子,王爷家今日施粥,会延续到晌午,你下了值,不就能去领粥喝了。管饱呢,到时候撑死你小子。你给老子站直了 ,莫丢了我荆州军的脸面。”
小兵讪笑,挺直了脊背,但还是不忘冲满脸络腮胡子的大个子军官问:“长官,您咋不先去尝尝鲜呢?”
长官摸着自己的大胡子,倒现出几分羞赧:“哎呀,今年不同往日啊。今年是世子夫人领着一些府里的女眷来施粥的,你是没看到啊,一大群小姑娘在一起,像是春天里遍地开满了花似的,老好看了!我此时挤过去,好让她们笑话我这大老爷们好吃懒做啊?等会儿,人多了,我再去领一碗,每年吃萧家的腊八粥是定例,神明会保佑家里人身体康健,保佑地里粮食丰收!”
小兵眼珠子直转,他的注意力完全和军官不在一处,略斜了点儿身子,他好奇地问:“世子夫人真的来了?诶诶,长官,她长得什么样子,美吗?”
大胡子长官把眼睛睁得铜铃大,恶声恶气地训斥:“世子夫人的长相也是你能好奇的,你小子不想活了?”
说罢,大胡子军官还不轻不重地踹了小兵一脚。
小兵只管傻傻憨笑,并不因为被训斥了而伤心气恼。今日,整个荆州城的人都有两个目标:
一,多喝几碗萧家的腊八粥;
二,一睹世子夫人的芳容。
军官见小兵憨傻的样子,自己也乐了起来,他靠近小兵的耳边说:“美,实在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姑娘!”
小兵笑得更欢实,就好像长官在夸的是他媳妇一般,他喃喃道:“那是怎样的美呢?”
大胡子军官一时也有些神往,絮絮叨叨:“就像……就像……就像庙里的菩萨娘娘!”
李瑰月今日里其实打扮得很朴素。湖蓝色的袄裙衬得她肤如凝脂;鸦青秀发只简单挽了个飞天髻,插了支点翠步摇;裙将过脚踝,露出鹿皮靴儿点点;眉只淡扫,恰似远山含翠;唇只轻点,灼于朱丹。如此佳人,看起来清爽灵动,又不失与生俱来的贵气。
王妃小崔氏和老夫人可以躲懒不来,谢姨娘和赵姨娘却是非得要来陪同的。
外院掌事林深重是个办事妥帖的,早在靠粥棚后头地势高的地方搭了个凉棚,凉棚四周拉了帷幕,好方便女主子们休憩。
瑰月坐在了首位,看帷幕拉得密不透风,就笑看着林掌事道:“掌事这几日,跑前跑后,辛苦了!一切都办得妥帖,我很满意。”
林掌事是跟过萧老太爷的人,五六十岁的人依旧腰板挺拔,一点也不佝偻,此刻却哈低了腰,谦卑地说:“不辛苦,都是按例办事,倒不费什么力气,世子夫人谬赞了。”
经年的老人这样谦逊,叫瑰月意外,她不敢托大,商量着问:“萧家历年在城里施粥,无非是图个与民同乐,祈求吉祥安康,您看这样用帷幕围起来,是不是失了与民同乐的本心?”
林掌事一愣,旋即就笑着回答道:“是我考虑不周了。原想世子夫人年轻,面皮薄,怕那些小民冲撞了您,倒是忽略了施粥的本心,那老奴命人撤去帷幕?”
瑰月首肯,林掌事忙笑眯眯招手唤来几个婆子,手脚麻利地撤去帷幕。
从前,老夫人主持施粥的时候亦不设帷幕的,她还经常同一些年老的百姓拉上几句家常,很是得荆州民心。
后来前头的大崔氏夫人也不遑多让,甚至曾亲自挽袖施粥,引来一片赞许。
只现如今这位小崔氏夫人矫情,非要拉上帷幕,大半日就坐在帷幕里头不出来,还叫苦不迭。
帷幕撤去,百姓们探寻好奇的眼光时时扫来,瑰月都报以温煦笑容。
施粥开始前,照惯例,是要祭祀神明的,祈求神明保佑百姓安康和谷物丰收。
瑰月幼承庭训,这些做来行云流水,一派从容,毫不滞涩,下面的老百姓就开始嗡嗡地交口称赞起来。
祭祀罢,红樱用襻膊替瑰月缚好衣袖,瑰月亲自拿起大勺子,舀起一勺香浓的腊八粥放到一位白胡子老爷爷的碗里,施粥就此拉开序幕。
“多谢萧王爷!”
“祝萧家上下安康!”
“祝老夫人寿比南山!”
“祝世子夫妇早生贵子!”
“祝来年五谷丰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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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的人领到粥,都要说上句吉祥话才罢,有个形体壮硕的大婶干脆冲着凉棚大声嚷嚷:“世子夫人,您真俊!”
惹得众人一阵哄笑,又齐齐点头附和。
“都是些无知小民,世子夫人莫要生恼。”
谢姨娘像庙里的菩萨一样祥和,说的话儿也是处处为人着想的样子。
赵姨娘则侧了个身子,不屑地“哼”了一声。往日王妃拉了个帷幕,众人看不到帷幕里的人,自然不知道她赵姨娘的美貌。如今这位世子夫人倒是不矫情,却生生抢了她的风头。没办法,谁叫她位尊又年轻呢!给了一碗粥,这些眼皮子浅的贱民就把她夸得跟神妃仙子似的。
“他们都赞我好看呢,我又怎会着恼。”
瑰月闲适地靠着椅背,神色淡淡地撩了一眼赵姨娘,才宠辱不惊地接谢姨娘的话。
谢姨娘讪讪,赵姨娘斜眼撇嘴看她笑话,嘴里说道:“该!”
日上三竿的时候,太阳暖洋洋地照在凉棚里。谢姨娘讨了个没趣,不再说话,直拨弄着手里的佛珠,口中念念有词。只不知道念的什么经。赵姨娘干脆靠着椅背打起了瞌睡。
李瑰月无聊,索性带了红樱换下一个在粥桶前忙得满头大汗的仆妇,再次亲自施起粥来。
此举令百姓们又一次轰动起来,纷纷挤到瑰月站定的粥桶前排队,领粥看美人两不耽误!
突然,人群里起了骚动。大家就都好奇地看过去。
领粥的百姓中,有人佝偻着腰,捧着肚子,面露痛苦,嘴里直哼唧;有人则夹着后臀,慌不择路地找茅房;更多的人则蹲在地上,按着胸口,哇哇大吐起来……
变故这样猝不及防,周遭的百姓都又惊又恐、手足无措。
出事了!
瑰月蹙起秀眉,真是没有个消停的时候啊!好好地施个粥,看来是又有人开始作妖了,她不禁轻叹。
“林掌事,通知下去,停止施粥,速去查明百姓这是怎么回事!”
“是!”
林掌事领命,飞快而去,动作迅捷地不似他这个年纪的人。
不待林管事查明情况归来,百姓的议论就传到了瑰月耳中。
“听说世子夫人新婚还没满月吧,如何就能出席这样重大的活动,府里老夫人糊涂了吗?”
“我怎么瞅着大家伙儿这好像是中毒了啊,谁这么狠毒,要害我们?”
“中什么毒,你莫要乱说,难道世子夫人还会害我们不成?”
红樱哪里能受这样的冤枉,气得直跺脚:“真的是无知小民,胡乱攀咬!”
瑰月淡定地按了按她的肩:“稍安勿躁,莫自乱阵脚!”
不一会儿,林掌事气喘吁吁地回来:“禀报世子夫人,府医去看了,那些人的确是中毒了!上吐下泻,一些年老体弱的都已经快不行了,情形很糟糕,恐怕要出人命!”
“这……可如何是好啊!”
红樱惊慌起来,担忧地看着自家小姐,腊八施粥如果出了人命,小姐如何交代啊!
“可查清了是何毒物,毒物下在了何处?”
瑰月反倒很镇静。事到如今,惊慌于事无补,反而是要迅速解决事端方为上策。
“回禀世子夫人,府医查清了,毒是下在腊八粥里的,而且……”
林掌事欲言又止。
“而且什么?林掌事,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吞吞吐吐!”
“唉”林管事无奈道:“而且,十个粥桶,只有您碰过的那个粥桶里有毒!”
呵呵,李瑰月挑眉,又是冲着她来的?!
思索片刻,她断然吩咐道:“林掌事,现在请您务必做好以下几件事!”
林掌事立刻站直了,恭声道:“您请尽管吩咐!”
“一,立刻调来府兵,就地搭起帐篷,收容中毒百姓。组织足够的医者全力施救;
二,封存所有现场的器物,派专人看守,除了我委派的查案人员,其他人一律不得触碰;
三,安抚百姓,告诉他们无需惊慌,萧家会全力找出投毒者并承担中毒百姓全部医治费用和误工费用!”
顿了顿,瑰月谦虚地看向林掌事问:“您看还有没有什么我忽略的,需要补充的地方?”
林掌事心悦诚服地说:“世子夫人考虑周到,临事果决,老奴自愧不如!”
瑰月苦笑:“周到什么啊,如此盛事居然这样收场,都是我监管不力啊!最可怜的还是百姓,本来因为信任咱们家,欢喜而来,却累得他们中毒受苦,我真是羞愧不已!林掌事,天儿冷,给每个帐篷里都要备足炭火,所需费用,都从我的私库里出!”
荣寿堂
老夫人已经得到消息,脸色沉郁。
她一言不发地坐在原地,连从不离手的佛珠遗落在榻上也没有发觉。
秦嬷嬷知道老夫人心情不佳,挥手让屋子里伺候的丫鬟们下去。
丫鬟们鱼贯而出,谢姨娘却很没有眼色地留下了。
秦嬷嬷皱眉看了谢姨娘一眼,到底碍着主仆有别,不敢说什么。亲自端了盏茶捧到老夫人面前,谢韵儿委婉地劝说:“世子夫人到底年轻,没有经验……”
“哼,年轻就是理由吗?既然敢接下我的任务,就该好好去做!府里那么多的老人可以听用,怎么就做不好了?她啊……也是个成不了大事的。”
老夫人越说越气,站起身接过谢韵儿手里的茶盏,“哗啦”一声,就丢到地上,然后就呼哧呼哧直喘气。
老夫人自开始信佛后,就很少这样大发雷霆了,谢韵儿吓得“啊”一声惊呼,害怕得低头后退一步,就瑟瑟发抖,再不敢言语。
实则,她假装害怕低头,就是为了掩饰眼里的笑意。能让世子夫妇不自在她还是挺高兴的。那么,这个好人是谁呢?是王妃崔**那个蠢妇还是赵如意那个贱婢?
不管是谁,在萧家急需好名声收拢民心的时候,这样做,都是损人不利己的。
但对于她来说,这都是好事,老夫人终究会发现,只有她和她的长海是赤诚且堪大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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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儿靠近赵姨娘,小声问:“姨娘,是您吩咐她做的吗?”
赵如意一脸错愕,随即她明白冬儿的意思,不屑道:“怎会是我吩咐的,这样做对我没什么好处的!”
冬儿“呵呵”笑了两声,自以为聪明地说:“您不是说,只有让世子多多地犯错,就能让他见弃于老夫人和王爷!施粥这么个收买人心的好举措,让世子夫人搞砸了,老夫人能饶了她?”
赵如意默了默,还是耐心给贴身丫鬟解释道:“真的不是我!人多眼杂,外一叫哪个看到了,我就得不偿失了。”
冬儿狐疑地看着自己的主子,偏头沉思,然后她如释重负地撇嘴说:“幸亏姨娘有先见之明,可不是人多眼杂,奴婢就瞧见她从袖子里抖落了些东西到粥桶里……”
“你看见了?”赵姨娘立刻警觉地问:“还有谁看见没有?”
冬儿转着眼珠回忆,然后笃定地说:“应该没有了!奴婢是记着您的话,让她在没人关注的时候来领赏钱,就想伺机跟她搭话,这才凑巧看见了。当时大伙儿都在忙碌,应该再没人注意这茬!”
赵姨娘托着腮,细长的眉轻挑:“不是我吩咐的,难道是崔**,她——不会那么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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