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启朱唇,李瑰月却问得艰难。
“难道……姬无忧……是你的孩子?”
云意顶着魏嬷嬷的面容,痛苦地眯起了眼睛。
“我也不知道,我甚至……都没有见过那孩子!但那日要杀我的人的确是文家的死士!”
云意眼中的痛楚浓得都化不开了:“后来,萧天佑也证实,那孩子的确很像我,一看就能知道是我的儿子,所以……大小姐才不能容我活着了!”
“你恨她吗?”
不知道为什么,瑰月鬼使神差地就问了这个问题。
“恨不恨她?”云意也陷入了迷惘:“我想我没有资格恨她的……若没有她的母亲,我早就死在了镐京街头也说不定,还哪里有资格恨别人!”
说完,云意低垂了头,半晌无言。
对于这样的答案,既在瑰月意料之中,又在她意料之外。事关人心,谁又能揣摩得准呢?云意恨与不恨文秀鸾,都好理解!
问题是,她要放云意这个心怀惊天秘密的人去北方吗?
思及此,她想到此人在萧家被囚禁十几年,宝贵的青春年华就这样被消耗,实乃可悲可叹。
“你在萧家受了不少的苦吧?”
云意眼圈倏忽红了,隐忍着说:“倒没有受什么皮肉之苦,不过是不得自由,每日里只能吃个一餐两餐的充饥。主要是……你见到我的时候看到我穿着女装,定以为是故意换上的?其实不是,我平日里就穿的女装!为了不引人注意,我每日的食量同穿的衣服,都是按女人所需来供给的。这样,就不会有人怀疑老夫人日日呆着的佛堂有异常。”
唉!这也实在是可怜!难怪这个男人身形瘦削,原来是每日不得饱食的原因。
一阵沉默后,李瑰月问:“可以给我说说你们是怎么陷害徐定坤将军的吗?”
这个问题很重要,一定要弄清楚,瑰月如是想着。
云意望向瑰月,神色变幻,眸光闪闪,良久后,他才轻声道:“这的确是大小姐同萧天佑合谋地一桩冤杀案!但起主导作用的,是萧天佑!当然,昌平陛下容不下徐定坤才是最重要的原因。”
瑰月不由挺直了身体,蹙着娥眉问:“关于这点,我一直很好奇,昌平帝为什么要做这样自毁栋梁的蠢事呢?”
云意侧头望天,也喃喃说着:“这个问题,其实很多人都很疑惑。大小姐倒是有些隐约的猜测……这也跟萧家有关,萧俊臣多年前是昌平陛下的爪牙,替他干了不少隐晦的事情,北方有个以卦算断祸福的卜家,娘娘知道吗?”
李瑰月悚然一惊,这事儿还能扯到刘表舅家?!
旋即她点头道:“知道一些,你继续说。”
云意略有些疑惑地看了瑰月一眼,还是继续说了起来:“当年,萧俊臣奉命去刘家,替皇帝求卜大越气运。刘家的家主曾断言,姬家江山,必然断送在破军入命之人手上。而徐将军恰如一颗耀眼的明星横空出世,惊才绝艳。大约,他太过出色,使昌平陛下疑心他就是破军入命之人。”
这——
李瑰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昌平帝思路之诡奇,令她拜服!
“所以,皇帝对徐定坤动了杀心,授意萧天佑为他网罗罪名?”
点点头,云意惭愧地说:“不错,剧烈春药是我亲自去黑市买的,至于他通敌叛国的罪证是萧天佑弄的……”
说完,云意连看都不敢看瑰月了,低下头不再说话。
“你悔了吗?你也是穷苦出身,可曾想到,徐将军解救了多少被北戎人奴役的夏人,你却听信你大小姐的安排,去干下这样的恶事!”
云意猛地抬头,眸光晶莹,他道:“我是蒙在鼓里的!她……她……她说宫里有个宫妃总是陷害她,让她吃了不少苦,那个宫妃还害了不少宫人,她要设计,除了这一害,我……我不疑有他,就去给她弄了那个药……”
炽烈的男女之情,能降低人的善恶感和判别是非的能力吗?李瑰月内心喟叹,也许云意当初是真的不知情,他只是想保护他的大小姐罢了。
“后来,接二连三地发生了那么多的大事,我才疑心起来,曾经质问过大小姐,她……说一切都是萧天佑所为,她也是被蒙骗了。”
“这——你也信了?”李瑰月眉毛蹙得死紧。
云意更加局促、羞惭地低头,他幽幽道:“也许你不信,当时,真的是她说什么我就信什么!”
同情而又责备地看着云意,李瑰月问:“其他的伪证都是萧天佑弄的?”
“是的!”云意抬起头,回忆着说:“大小姐说,萧天佑妒忌徐定坤比他更有才华,恰逢昌平皇帝也忌惮徐将军,可不就一拍即合了!”
阳光透过窗棂投射进来,殿外宫人忙碌的声音隐隐传入,殿内却格外静谧。
李瑰月又问:“我听说当时虽然判决很仓促,但有确实的证据呈堂!这些,都是萧天佑在短短的时间里罗织的?”
“不!”云意嘲讽地笑了起来:“其实,应该说萧天佑早就在收集不利于徐定坤的证据了,那些东西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弄到手的!只能说……徐定坤这个人,人缘太差了。他麾下,有个高阶的将领,可以说是他的左膀右臂般的人物背叛了他!”“什么?”李瑰月霍然起身,不可置信地 问:“你是说,徐家军中有叛徒?”
“不然呢?就是皇帝想杀大臣,也得做得好看些吧!需要拿得出手的证据吧?当时,三部会审,人证、物证具在,还有后宫美人证言曾遭徐将军凌辱……这些,够他死几次了!”
李瑰月仍旧不肯相信,呆立不言。
看着李瑰月,云意道:“贺嬷嬷也是不肯信的,她还打了我两耳光。可是,后来她就想起来,在萧家称帝前,她在萧家见到了一个人,仿似当年徐家军旧人!”
李瑰月茫然问:“贺嬷嬷又如何认识……等等,徐家军‘旧人’?”
错愕地望着云意,李瑰月彻底糊涂了。
“呵呵!”云意自嘲道:“这里面的曲折她也来不及告知于我,大约也不想告诉我这个罪人吧!总之,确实是有这么个叛徒的!”
就算是伪证,也需要言之有物的,因为这个叛徒的帮衬,那些证据桩桩件件的指向,使徐定坤这个人忠勇善战的形象变得模糊起来,一个暗通敌国、冒领军功、残害百姓的罪人形象被树立起来。
“其实……”云意惆怅地回忆:“当时,有很多人不信徐将军是这样的人,文臣准备死谏、武将准备劫狱的可不在少数。这些证据一出,大家都傻了、愣了。趁这个时候,皇帝遽然下令处死徐将军及从属,焚毁所有证据,皇帝声言铁证如山,乃大越之耻,不毕留档入案了……”
“砰”,李瑰月拍着桌子,胸中怒意翻滚,萧天佑固然可恨,昌平帝更为可恶,他这是要将徐定坤的罪名坐实,再无翻案之机啊!
颓然坐下,她心中又酸楚难当,如果当初不曾冤杀徐定坤,可能就不会有后来的德康之殇了,哥哥——也许就不会死在异乡了!
“所以说,如果要替徐将军平反昭雪,必须找到那个人,当今天下,只有那个人出来坦诚事实,徐家军的污名才能洗去,对不对?”
云意点头,长叹一声,低回道:“我被萧家囚禁的这些年,常常自问,这算不算报应,当初,我参与陷害忠臣,所以老天也让我尝尽人间苦楚……”
李瑰月望着他,说不出安慰的话,毕竟云意的确曾经迷迷糊糊间为虎作伥了。可是,萧家同姬家还有文家,那些主使人又得到报应了吗?!
“你回到北边,有什么打算?”李瑰月问。
“我——不知道,徐将军的事我全说了,可凭我一言,又有谁信?只有找到那个叛徒才行。但就算是找到那人了,他也未必肯出来澄清事实!”
李瑰月则同情地看云意,这个人是多么的可怜,他还没意识到,贺嬷嬷要接他去北边,为徐定坤平反还是其次,阻止姬无忧称帝才是当务之急吧。
“你有没有想过,你此去凶险万分。而且,你的出现,对他们母子来说,可能是催命符!”
一语惊醒梦中人,云意倏忽睁大眼睛,里面有很多东西一晃而过,许久后,他才幽幽叹气道:“多谢你肯直言点醒我。我……真的很感激你!贺嬷嬷救我出来,我同样感激她,可她却不肯提醒我……”
李瑰月浅笑,寂寥爬上眉眼:“你的错,不过是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而已,你其实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
云意的眼圈又红了,他感激地抱拳行礼:“多谢娘娘理解我!但我还是想回北边,我当初突然音信全无,我的母亲还有妹妹,必然是万分担心难过,我想去看看她们。还有……那个孩子,如果可能……我想劝他离开帝位之争。他并不是帝裔,说不定会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我懂了!”李瑰月理解云意的想法,道:“我愿意帮你,但现在正是风口浪尖,萧家不会轻易放松对你的追捕。你且先在凤仪宫待着,寻到时机后,我会助你回去。”
梨香楼里,气氛很不好!
梅唤雪已经发过一通脾气了,石中玉正温柔地劝解她。
“这消息还没有得到证实,你先把自己气成这样!唉,你怎么像个小孩子,越活越回去了?”
梅唤雪白了石中玉一眼,不依不饶道:“这还要证实什么?肯定是真的了!我从前就奇怪,那个殷桓娥是不是傻了,这样对待自己的女儿?现在全清楚了,原来,月儿真不是她生的,所以,她才会这样往月儿心里捅刀子。这个——毒妇!”
石中玉赶紧捂住妻子的红唇,口中连连求饶:“姑奶奶,你就不要这样口无遮拦了,我们羁旅江南,本就备受萧家注意,你还这样随便议论他们的家事,会惹火上身的!”
梅唤雪立刻不依地叉起腰,怒道:“好你个石中玉,原来还是个贪生怕死的,你如此怕萧家,不如回你的镐京,回你的公主府去!”
石中玉又气又恼又急,在室内团团乱转。
花适宜好笑地看着这对欢喜冤家,不由插言:“你就会欺负石兄,他说得不错,事情又没有得到证实,你倒先乱了阵脚。”梅唤雪“哼”一声,不理睬两个男人。没有人能比她清楚,李瑰月那个小丫头,是怎样一个心思敏感的姑娘。原先,她还奇怪,世家大族的嫡小姐,万千宠爱,怎么会那样没有安全感和归属感。原来,是因为她有这样不为人知的身世。
这几天,玉京的市井都在传一个消息,当今的皇后娘娘李氏,并不是蕲州李府的嫡小姐,而是她父亲的外室女。当年,她的亲生母亲去世,她才会被抱回李家,李二夫人看她玉雪可爱,就把她当嫡女养育了。然而,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这样的外室女,岂能作为大周朝的皇后娘娘?!
花适宜勾着唇,笑得耐人寻味:“梅大家,你想过没有,为什么这个时候,李丫头的身世之事被翻出来?”
梅唤雪叉着腰,美目流转,旋即气呼呼的说:“这还要寻思,定是萧长空身边那些狐媚子,见不得月儿当皇后,就拿她的身世说事儿呗!”
花适宜拊掌道:“就是如此了!无风不起浪,那个人赶在这个时候翻出旧事,自然是跟李丫头不对付的。那么,如果,传言是真的呢?李丫头该怎么办?”
室内三人都陷入了沉默,当今之世,世家大族娶妇都是比较重视姑娘出身的。像石中玉娶梅唤雪,那也是经历了千难万难,幸亏大长公主立意成全,才成功的。饶是这样,石中玉还是成为贵族们饭后的谈资、取笑的对象。那么,新立的大周朝廷,能容忍他们的皇后娘娘身世不明,很可能是一个外室女吗?
沉默良久,梅唤雪断然道:“大不了就不做这个皇后了,我看月儿也未必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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