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我来。”
林叔夜带着林添财,一起抬着牌匾到后园给高眉娘看,牌匾很薄,又是普通黄木,但高眉娘却也没有计较这些,伸手在上面“凰浦”两个字上摸了又摸,眼睛中闪着异样的光。
林叔夜笑道:“姑姑,如今绣坊没钱,且等以后赚到了钱,咱们再换块好的。”
高眉娘提醒道:“不是改叫绣庄了”
“对,绣庄,绣庄!”林叔夜将牌匾举了起来——这牌匾他一个人就能举起来,轻薄可知——他却仍然不减兴奋:“将来我们把绣庄做好了,下面也要设立分坊,总有一天,我要让整个广绣行见到这块牌匾都要竖大拇指!”
高眉娘抬头看着他,不自觉地也随着他的畅想而畅想,忽然眼角瞥见林添财正打量自己,眼神瞬间恢复了冰冷,淡淡说道:“第一步海上斗绣还没迈出去呢,就想第一百步了”
林叔夜赧颜一笑:“姑姑说的是。”
高眉娘没有追讽,反而说:“要想一个月内参加海上斗绣,以凰浦绣庄现在的样子,按部就班怕也不可能,所以仍然要急就章。”
林叔夜问道:“怎么急就章法”
高眉娘道:“首先,你得集中银两,购买针线、绸缎、锦帛等物,回头我开个单子。”
林叔夜点头:“好。”转头看向林添财,林添财道:“行,这点东西的钱我还够。”
高眉娘继续道:“第二,绣庄人手本来就不足,所以我们除了要继续招募人手之外,现在的所有绣工要全部转为下手工,听我吩咐行事。”
林叔夜继续点头:“好。”又看了下舅舅,林添财也点了点头。
高眉娘又道:“就算这样,也仍然未必能够,因此要请林揽头购买一批半成品。我在这批半成品基础上进行改绣,以期能在半个月内,制出三幅绣品来,对付斗绣中的成品斗绣。”
林叔夜道:“潮州路途遥远,舅舅一来一回恐怕来不及,而且他还要帮着做别的要紧事,为什么不就近买广绣”
“以林揽头的能耐,购买潮绣半成品,未必需要去潮州。”高眉娘道:“至于不用广绣而用潮绣……你问你舅舅吧。”
林叔夜看向林添财,林添财道:“要买潮绣半成品,何必去潮州,我铺子里就有!”
原来粤绣内部又分广、潮两大派别,广绣出于广州府、潮绣出于潮州府,潮绣之佳妙常能与广绣相抗衡,不过因为本省经济中心在广州,所以潮绣要外销,大头还是得走广州,而为了更符合客户的需求,一些潮绣商人会在做好半成品,运到广州之后,再根据具体的情况由这边的师傅进行改制,绣成成品。
林添财道:“这种情况,广绣行中没有。潮绣半成品我是现成的,进一批也没人发现什么,但你若特地去买广绣半成品,就要引起别人的注意了。”
“原来如此。”林叔夜又道:“不过这三件事情加在一起,怕是要花很多钱吧,我们的银钱够不”其实绣庄本身的存银早就不够了,之前拿出来发工钱的那两大锭银子,还是是林添财掏自己的腰包。
林添财摆手:“钱的事情,我来解决。”
高眉娘道:“既然如此,那我静待佳音。”说着便送客后关门。
对于她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作风,连林添财也习惯了,两人抬着牌匾走在菜园子中间,看看周围没人,林添财忽然停下脚步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执着于这个名字了。”
“嗯”
林添财笑道:“执着于这个名字的不是你,是这个婆娘,刚才她看到这个牌匾的时候,好像都快流眼泪了一样。我们虽然费了一些功夫,但若能因此而收了她的心,那也是大赚。”
林叔夜笑了笑说:“其实我自己也很喜欢这个名字,但真的下定决心,是那天见姑姑听说我愿意改名,眼里便如同有了光,我就知道这个名字非改不可了。”
林添财竟也赞同:“不错不错,应该如此。”
林叔夜一奇:“舅舅,你不反感她了”
“丢!”林添财骂了一句广式粗口:“我还是不妥这婆娘,不过我很清楚,逼于承诺而出手,和自己乐意而出手,绣出来的东西,那是两回事!刺绣嘛……”
他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词来,却听林叔夜接着说:“是术、是艺,甚至能是道!”
林添财哈哈大笑:“你跟着段夫子十来年,这书算是没白读。”
正笑着,忽然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来:“不对啊!阿夜执着于改名是因为这个婆娘,那这个婆娘执着于改名,为的又是什么”
林添财行动迅疾,不两日便筹到了银两,又购置了一批潮绣的半成品,将第一批挑到凰浦绣庄,高眉娘过了过手后,赞道:“好品质。”
林添财哈哈笑道:“那是,这里可是广州,我是地头蛇。不是在澳门能比的。”
高眉娘道:“那事不宜迟,叫齐人手,准备开工。”
林叔夜便叫来黎嫂,让所有人停下手头所有的工作,一刻钟后到天井集合,“姑姑有事要安排。”
黎嫂问道:“这安排很重要吗我们有一批货,是一年里最大的单子,这两日正在交割期,所有姐妹都在赶工,如果耽误了可怎么办”
林叔夜道:“有比这个要紧的事情。”
黎嫂无奈,只好下去叫人,吴嫂在她身边低声道:“你看!乱来开始了。”
黎嫂皱眉:“但他毕竟是坊主。”
“坊主也不能乱搞,弄到大家生计没了,那时候还不是你担着”
过了一会整个绣坊所有人都到了,包括三位师傅、二十五个绣工和七个学徒。
黎嫂对林叔夜道:“找不到喜妹。”
吴嫂冷笑:“还用找早到那个藏头藏尾那当丫鬟了。”
林叔夜眉头一皱,扫了她一眼,吴嫂就瞪了回去。
林添财暗道:“这怎么回事,前几天才敲打过,怎么忽然又犟回来了”
通往后园的小门打开,高眉娘戴着飞凰面罩走了过来,喜妹跟在她身边,手里捧着几叠绣品,来到众人面前后,林叔夜道:“有两件事情宣布,第一件,我们绣坊改名了,以后改称凰浦绣庄……”
他将牌匾拿了出来,说:“正式改名,等下个月选个黄道吉日,再将牌匾挂上去,但从今天开始,我们对内对外,都要称绣庄而不是绣坊了。”
黄埔绣坊在手续上虽然已经改名为凰浦绣庄,不过林添财认为,手续是手续,仪式是仪式,要正式叫人知道,那得挑个黄道吉日、请些嘉宾观礼才行,对此高眉娘默认,林叔夜也赞同。
此时众绣工则听得面面相觑,不过绣坊改名什么的,对她们来说并不重要,所以也没人说话。
林叔夜将牌匾放到一边,继续道:“现在说第二件事:从今天开始,绣庄有大事要办,现在听高师傅安排活计。”
喜妹将绣品往前一捧,高眉娘拿起其中一件绣品,摊开来道:“从今天开始,三师傅廿五人七学徒,分为三班……”
她还没说完,吴嫂道:“等等,让她先将面罩摘下来。”
高眉娘一愕,林叔夜走上一步喝道:“你说什么。”
吴嫂冷笑着:“我们不跟藏头藏尾的人做事,还是说她没面目见人”
林叔夜脸色一沉,林添财喝道:“吴嫂,有你这么跟庄主说话的”
“我这话怎么了”吴嫂不但没退缩,反而扯大了嗓门:“我这人就是直来直去的,大家一个屋檐下做活,她还要蒙着个面罩,这是防着谁啊还是说是个大家闺秀千金小姐被我们看一眼就蚀本了要是这样还做什么刺绣回她闺房里玩琴棋书画去吧!”
绣工、学徒之中,便有两个带头叫道:“就是,也不知道防着谁。”跟着有七八个人齐声应和,剩下的人也被裹挟着,觉得有理,她们的确也看不惯高眉娘不分日夜出入都戴着面罩,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吴嫂一边说话一边靠近,眼看到了一伸手就要能把高眉娘的面罩扯下的距离,高眉娘连忙退了两步。
林叔夜跨上一步挡住了,目视吴嫂,但他尚无威望,吴嫂也不怵他,就站在那里瞪了回来。
林添财喝道:“姓吴的婆娘,你做什么!”
吴嫂冷笑:“堂堂坊主——哦,不对,现在还是庄主了!嘿嘿,可是你没有舅舅就不会说话了”
林添财怒而上前,林叔夜举手止住舅舅,问吴嫂:“你待如何”
吴嫂道:“没什么如何,就是这位高师傅想做整个绣坊的师父,让她先将面罩摘下来,让大伙儿看看她的真面目,可别面罩之后是个不清不白的人,我们全部人叫了师父,回头叫人笑话。”
她一招呼:“大伙儿说对不对”
人群中好些人就齐声应和:“没错!吴嫂说的对!”
得到了众人的响应,吴嫂得意洋洋,看向了林叔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