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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针 临水自怜金翠尾
    一辆马车驶入西关,从后门进入茂源绣庄,掀开车帘,从车上走下来的赫然是大内首席绣师陈子艳。迎接的丫鬟看见,惊喜地奔向陈老夫人的居所。天字组决胜局的影响,竟似乎比大决比还要大,因为赢的是广茂源!从昨晚到现在,就不停有人来贺喜,只不过昨晚因为高眉娘的病情舅甥俩都没心情,今晚眼看高眉娘稳定下来了,林添财便敞开了门接待宾客。——和他们预料的一样,前晚被送客的客人们在听了林添财解释后没有一个在意的,纷纷表示可以理解,而且来凑热闹捧大脚的人比前晚还多,海上斗绣还没结束,下订单的客商已经陆续而至,不仅有佛郎机人,还有阿拉伯人,甚至还有海内的。下订单的人多了之后,林添财也挑了起来,他知道外甥心心念念的是广潮斗绣,所以接下来几个月绣庄未必能把所有精力都用在订单赶工上,因此只挑选那些能做的、利润高的,即便如此也是收钱收到手软。看看二更天将尽,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餍足的林添财正想休息,忽然又来了一个客人,这次却不是顾客。“黄谋”林叔夜微微有些意外,不是意外黄谋来找他,而是意外黄谋到现在才来找他。“对。他派了人来,请你过去聊聊。”“舅舅觉得该怎么回”林添财想了想,说:“虽然现在天晚了,但黄谋找你应该还是有要紧事要谈。我们现在跟广茂源已经杠上了,再树强敌的话,不是很有利。”虽然陈子峰一直待林叔夜很好,虽然林叔夜一直告诉自己广茂源内部针对他的只是一部分人,但现在凰浦绣庄在海上斗绣把广茂源给拉下马,则双方的矛盾已经从家族内部矛盾上升为绣庄利益冲突,在这种情况下不管陈子峰私下里对林叔夜如何,都已经改变不了两庄立场上的对立冲突了。“舅舅说的对。”林叔夜道:“但他要与我谈事,自己不来,却叫我去,未免无礼——现在我们正在上风,黄谋赌输了,输了还要摆架子,这其实还是打心里瞧不起咱。”林添财愕了愕,他居下位久了,习惯了被那些庄主们呼来喝去,一时竟未觉得不妥,但他毕竟是个生意精,这时被林叔夜一提,马上反应过来,点头道:“没错,不能去,就这么被他叫去,我们就被动了。”生意场上是要讲究“位”、“势”的,黄谋要与林叔夜谈事,不来拜访却来邀请,如果林叔夜连夜跑过去,那就是应召,在“位”上就属于以小从大,在“势”上就陷入被动,生意还没谈,在博弈心理上先处于从属地位了。“可是这一面,不见还是不行的。”林添财又说。林叔夜道:“请舅舅回他,就说高师傅病情刚刚安稳,让我在旁伺候,我今晚脱不开身,明天一早前去拜会。”林添财笑道:“这些花花肠子的门道,还是你们读书人懂。行,我就去这么回。”过了没多久,黄谋又派人来请,这次是约他到一艘海上楼舫上喝茶。约到第三方地点相见,那就是默认了双方的对等关系——哪怕是暂时的,不过林添财还是有些意外,对林叔夜道:“他竟然这么着急,也不知道是要做什么。”林叔夜沉吟道:“一个晚上都等不了,那就是为了明天的事。”林添财脸上的表情变得很精彩:“明天!决比!哈哈,他怕输!”“自然是担心的。”林叔夜道:“广茂源为什么要临时改变赛程因为不敢跟我们比成品绣。广茂源不敢比,潮康祥自然就心里有数!”高眉娘几次拿出来的绣品都能按照需要控制水准,比如入门献绣只求过关,到了开关献绣甚至能控制名次,直到昨天那幅《临水自怜金翠尾》,她的才情底蕴才真正的艳惊四座!此绣名目截取自五代著名词人欧阳炯的《南乡子》第三,以孔雀临水、翠尾自怜为题,岸远沙平、晚霞归路的背景自不必提,孔雀爪眼的精致、羽毛的华丽,更是都将粤绣对金银彩线的运用做到了极致,这也就罢了!更令徐博古扼腕的是,此绣还绣出了水中映像——孔雀在水里的倒影与真身一一对应,可是微微荡漾的水波又让雀影在颜色与形态上与真身微有区别,这种区别非但没有失真,反而让人感到更贴合实际情况的真实,这种对丝绣颜色差别的应用,真是到了令人惊叹的地步了,徐博古因为眼疾,对这种细小的色彩差别便不能得其微,因而扼腕叹息。然而对这幅《临水自怜金翠尾》来说,这还只是第三层精彩,如果能再加细品,就会发现孔雀看到水中倒影时神情竟显得十分复杂,阅绣时有人看出了惊艳(哪来这样一只漂亮的孔雀!)、有人看出了妒忌(哪来的妖艳贱货!)、有人看出了自恋(啊这难道是我吗)——或者是三种情绪都有!一张孔雀脸竟将这种复杂的情绪给绣了出来,这便是《临水自怜金翠尾》中“怜”字的点题,也正符合先前梁晋蔡有成所说的,这幅绣不但有技术,而且有意境,已是刺绣中的上乘境界。这幅绣拿出来,当场就压倒了广泰奇,梁晋蔡有成心里都清楚,广东除了广茂源和潮康祥外,再没有第三家绣庄拿得出这样的作品,绣师的个人境界到达一定高度之后,就不是靠人力与时间能弥补的了,以这幅《临水自怜金翠尾》而言,背景的雅致、爪眼羽毛的精致,广泰奇用用心也能办到,便是水中倒影的微妙,十大名庄看过之后也能模仿,然而那个“怜”字,就是给广泰奇十年时间她们也绣不出来。这幅刺绣便是在高眉娘手底下也属于上品,也正因为有这样的佳作,她才有信心能在成品献绣环节压倒广茂源。被外甥这么一说,林添财也就想到:高眉娘的绣品既然能赢广茂源,那也就能潮康祥,想到这里忍不住五官都跳舞起来,笑道:“昨日赢了广茂源,明日再赢潮康祥,那咱们凰浦就是广东名副其实的第一绣庄了,哈哈,哈哈!”“舅舅,这话可不能随便说。”林叔夜道:“广茂源没有出全力,就像姑姑说的,我们是用上品中的上品来对人家上品中的中品,胜之不武,论底蕴我们跟他两家还是没得比的。”“赢就是赢,输就是输!”林添财笑道:“谁让他们不出全力的。”林叔夜笑了笑,也就不在这个问题上跟舅舅争了。林添财又说:“现在黄谋退让了一步,这个邀约你去不去”“去,肯定是要去的。”“那他如果提出什么条件呢”林叔夜沉吟不语。林添财好脸面,虽然很想凰浦在海上斗绣上力压广茂源和潮康祥,那他以后可就大大的有面子了,不过跟面子相比,他还是更注重实际的利益:“阿夜我跟你说啊,你还记得我们一开始的目标不一个是在海上斗绣拿到名次好吸引订单,二是拿到订单和订金为我们参加广潮斗绣做准备,三是拿到那瓶古蜜。现在这三个目的都算达到了。”“舅舅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见好就收!海上斗绣是小场面,各地绣行不是很认的。就算最后赢了也只能拿来吹嘘,还不如拿到一点实际的利益来得实在。”见林叔夜依然沉吟着,林添财问:“怎么,舍不得”“倒也不是,”林叔夜说:“只是总觉得……要不我去问问姑姑的意思”林添财想了想,说:“这倒也应该,毕竟是高师傅拿出来的绣品。”林叔夜便来到小船外,轻轻问:“喜妹,姑姑歇下了未”喜妹还没回答,高眉娘的声音传了出来:“还未,庄主有什么事情”小船篷薄,林叔夜也不进舱,便隔篷将事情说了,最后问道:“如果黄谋对明日的决比有所求,姑姑的意见是”高眉娘冷冷反问:“什么叫有所求。”林叔夜正想着怎么措辞,船舱里高眉娘的声音缓和了下来:“其实这些是运营的事,庄主自己决定就行,不用问我。”“那我到时候看黄谋提什么条件,再斟酌回复他”舱内低低嗯了一声,便再没动静了。“好,那我去了。”这次海上斗绣其实也是海上丝路的一个大社交场,因此拖来了几艘楼舫,风平浪静的时候开出近海,白天吹风晚上赏月,这些楼舫其实不太适合海上环境,所以旁边有小船跟着以策应饮食与安全。林叔夜坐着渔船登舫,舫上已经燃了炭炉、备了糕点,黄谋脸上没有半点被拿捏的愠色,欣然拍着身边的座位:“林贤弟来的正好,水恰好滚了,哥哥我这里有一泡武夷老树的岩茶,咱们哥俩一起品品。”........007...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