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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针
    “吴老的病,”茂园的书房内,杨管库笑吟吟的:“应该就在这两个月了。”“总归是刺绣行的老宗师,我们不应闻病而喜。”陈子峰脸上懒懒的,似乎还没从陈子丘的死中走出来,但绣庄该进行的事情,他依旧保持理智:“老何开了什么价钱”杨管库拿出了一张纸来,递到陈子峰面前。陈子峰瞥了一眼,冷笑:“他做梦!”“是啊。”杨管库也冷笑:“一失宗师,声价跌半!都这会了,他还想把广和安当十大名庄来卖呢。”“那就再吊他一吊。”陈子峰道:“等到他看清了现实,自然也就知道自己该是什么价位了。”杨管库应了一声,便要出去,忽而停足问道:“庄主,你精神都好了吧”陈子峰将桌面上的纸抟成一团,扔进纸篓中去:“好也罢,坏也罢,该做的事情,照旧做吧。”杨管库便知道他并未完全恢复,出得门来,才轻轻叹了一声,正要往外头去,忽然被陈家的一个大丫头——茂源女主杨燕君的心腹叫翠娥的请住。“舅老爷,太太有请。”茂园绣坊前坊后居,作为居所的茂园里,老太太住在后园,陈子峰夫妇住在主院,是整个茂园最大的院子,但杨管库每次到这里都忍不住叹口气——他也不晓得陈子峰已经多久没来了。还没进门,就听见屋里头传出打砸的声音,一开门,广茂源女主的怒吼就扑面而来,杨管库连忙把门从里头带上,听了一会便大皱其眉。“阿姐,你居然派人去搞凰浦你怎么事先都不跟我说声!”原来大黑痣从凰浦绣庄逃脱,一路跑到西关,将详情告诉上峰,上峰又告诉了杨燕君,杨家在广州一府二县六代吏门,近百年来扎根黑白两道,杨燕君作为这一代的长女从小横惯了,哪里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听手底下的人事情没办妥,便只是一味地发狠发怒。杨燕武虽然只是杨家的旁支,这些年却代表着杨家在广茂源做管库,历练出了一身的精干和见识,就连陈子峰都倚他为臂膀,听了事情经过,不由得大皱其眉,心道:“竟然真让凰浦那边攀上了霍家,这可坏了!”当初谁也没将林叔夜当回事,所以才有推荐择婿之事,岂料转眼之间,棋子竟变成了棋手!“阿姐,这事可大可小,现在我们有人被抓在对家手里头,如果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自然就没事,但如果霍家真个介入,一旦攀扯开来,将我们整个家族都拉下水也未可知。这事得告诉姐夫,让他出面解决。”“少在那危言耸听!”杨燕君冷笑:“我不信失陷了几个混混,就能拖我们杨家下水!”杨燕武叹了口气,心想家族六代吏门,干了近百年敲骨吸髓的勾当,怎么长门嫡支出了这么个草包偏偏还由她来跟陈家联姻,偏偏还是自己来辅佐她。压了压心里头的不满,才说道:“那几个混混,自然不是什么要紧人物,但只要撬开了他们的嘴……”“那又如何!”杨燕君继续冷笑。“那就要看南海县尊想不想搞我们了。”杨燕武道:“我们杨家六代吏门,根基深厚,顺风局的时候,来广南番做官的,都得看我们脸色才当得好这个官,可这样一来,难保他们没有怨气。有了怨气,或许就有人想试着动动我们的根基了。”“他们敢!”“敢不敢,要看有没有利益!”杨燕武道:“咱们杨家借着广茂源这块板,这十几年在丝绣业上赚了多少钱,阿姐你是知道的。除此之外,通过几家联姻,在木材、茶叶、铁、油等七八门大生意都有涉及,衙门里那点敲剥,反而是小头了,但衙门里的权势,却是我们的根本!杨家在丝绣行当每年赚多少钱,乘以三倍,就是家族一年的金流,再乘以二十倍,就是整个家族的产业。这么大一块肥肉如果啃下来,能让一府二县数十家官员吏门餍足十年了……”杨燕君虽然草包,终究是六代吏门出身,见识过大利益面前那些官吏能成什么样子。“他们……他们就算敢,他们能”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语气已经有些软化了。“霍少保管着吏部呢!”杨燕武道:“他如今是九天上的人物,如果霍家真有这个想法,也不用他们出手,只要使个眼色,底下自然会有抢着办事。上头的人有遮天之能、下边的人有图利动机,现在就缺个机会了。”杨燕君听到这里才有些怕了:“霍家……不会真来动手吧我们对霍家,也一直有孝敬的。”“现在可能还不至于,但我们不能给人可乘之机。”杨燕武道:“我们是吏不是官,谨小慎微、上下打点、闷声发财,才是家族立足百年的金玉至训啊!”杨燕君沉默了,看着满地碎片,好一会才知道自己一时的任性与粗疏,可能会给娘家带去多大的拖累。“那现在怎么办”“这件事我去处理吧,不过往后再有这等事,阿姐记得跟我说一声,让我来谋划——还有,阿姐去跟姐夫低个头吧。”“跟他低头”杨燕君猛地抬起头来,怒道:“办不到!”第八十三针正面挑战“广和安近几年经营不善,这里头未必没有广茂源的暗中阻击。如今吴宗师病危垂死,何老庄主原本将宝压在这次海上斗绣上,结果……”黄谋笑了:“结果凰浦异军突起,反而把广和安原本该有的订单都抢了。广和安啊,现在是屋漏更逢连夜雨,破产就在眼前,再拖不下去了。”黄谋看看林叔夜,又看看霍绾儿:“和安绣庄的两个大工坊,离黄埔也不远,工坊有地有料有人,就缺两样:压阵的宗师、开工的订单、转动工坊的银钱——老弟,这三样东西,凰浦不刚好都有么而凰浦眼下所缺的,广和安一应俱全。如果能顺利吃下广和安,三弟啊,凰浦的根基转眼就能夯实了!”林叔夜一时沉吟,黄谋问霍绾儿:“霍姑娘觉得如何”霍绾儿面色平静:“我只是小股,一切由庄主作主就可。”林叔夜一时沉吟,看向了林添财。“她派人去凰浦捣乱了”听了杨燕武的回报,陈子峰眼中闪过一丝怒色,然而也不意外,对于自家夫人的脾气,他早就习惯了:“为着一点小情绪,也能落人把柄,你家阿姐,真是能给我们两家找事啊。”“事情不发生也发生了,现在也只能替她收拾手尾了,”杨燕武苦笑:“对吧,姐夫”他此刻不叫庄主而叫姐夫,这是要打亲情牌了。陈子峰眼角睨着杨燕武:“事情不发生也发生了……这句话我听过多少遍了”杨燕武低了低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陈子峰道:“派人去凰浦吧!叫……”他顿了顿,改口:“请三弟来见我!”听了黄谋的话后,林添财心头大动,广和安的情况和凰浦的情况彼此互补,若能吞并广和安,凰浦的实力将能实现质的飞跃,他虽然还没开口,但一双眼睛早就**辣的。“干!”他马上下了这个决定!林叔夜没有马上回应,手指瞧着茶几,缓缓说道:“有两个难处:一,我们没接触过广和安的何老庄主,眼下要买他的庄子,如何取信于他”这个时代做买卖,不是拿钱上门就行的,尤其是绣庄这种老行业,里头的门道规矩甚多。林添财瞄向黄谋一眼:“有黄家二舍呢!他若是没个门路,会来提这话”黄谋笑了笑:“林揽头说的对。老何那边,我可引见。”“第二个难处……”林叔夜道:“广和安既然是广茂源盯了好久的,我们这时出手,岂非相当于截广茂源的胡”“截胡就截胡!”林添财道:“做生意的事情,价高者得嘛。今天结拜他都派人来捣乱了,什么烂招都出了,你还过不了心里那一关不成”“就算我过的了心里那一关,可舅舅觉得以我大哥的个性,他能轻易容许这样的事情”林添财一时就不说话了。“我大哥为人重情义,”林叔夜一向敬佩着陈子峰,却从来没认为陈子峰是个烂好人:“但在生意场上,也自有他的魄力在。广茂源是广东第一庄,我大哥是广绣行会首,凰浦是小庄,以小截大,本就要掂量掂量。更何况我们是兄弟,我又是做弟弟的,这种情况下我去截兄长的胡,业内会戳我脊梁骨的。”“那你的意思是放弃”林叔夜又思忖了片刻,手指在茶几上一敲:“不能放弃,不过这件事情,我们不能偷偷摸摸地干!”黄谋反而吃了一惊:“怎么,三弟,你还想公开跟陈子峰叫板不成”要公开挑战广茂源,眼下便是潮康祥也没这个魄力!“对,就是要摆明车马!”林叔夜说了这话后,林添财都觉得他要疯:“我们现在唯一的优势就是敌在明我在暗,真要摆明车马,我们怎么斗得过广茂源”“事情总要去做,才晓得能不能成,换了一个月前,舅舅认为我们能在海上斗绣夺魁”“那怎么一样,那是因为我们有高……”他想起在场还有旁人,硬生生将“秀秀”两个字咽了下去:“……高眉娘高师傅!”林叔夜道:“但我们现在也仍然有她啊!”“可现在说的是吞并绣庄的事情,又不是斗绣!”正争议着,忽然有人从西关赶来传信,林叔夜看了手书后道:“要睡觉就来枕头了——大哥请我今夜去茂园一会。”他随即看了霍绾儿一眼。霍绾儿笑道:“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都支持你。”黄谋一愕,林添财则是惊讶。林叔夜大喜,问了一句:“霍姑娘也支持我正面与广茂源对决么”霍绾儿笑道:“你若没有这份魄力,我为何要支持你呢”不待黄谋林添财反应,她已经站了起来:“我出来也多时了,再不走天色便晚了,就此告辞。”黄谋也起身告别,临行前对林叔夜道:“虽不知三弟准备怎么跟陈会首谈,但霍姑娘说的对,你若没有与陈子峰放对的魄力,我还和你结拜作甚所以不管你如何决定,这一局,我都跟了。”林添财心道:“你是看人霍姑娘支持所以才跟的吧!”林叔夜却已经开口感谢黄谋的支持,黄谋忽又压低了声音说:“其实现在去会会你大哥,也算是个好时机。”“怎么说”黄谋低声道:“我听说陈老二的尸身送回来后,陈会首就精神不振,虽然这般说有点不地道,但他心乱之际,或许……你能好好利用。”林叔夜闻言,不喜反忧,他厌恶陈子丘,对陈子峰的感情却十分复杂,所以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的,叹了口气,送黄谋、霍绾儿出门。就在这时,喜妹从后面来,说道:“姑姑想请霍姑娘移步一叙。”林叔夜舅甥都感愕然,高眉娘素来清冷,别人要见她都不容易,这会居然主动要见霍绾儿霍绾儿也听说过一点这位高师傅的古怪性情,她既有心丝绣业,又入股了凰浦,自然深明高眉娘是凰浦最大的王牌,笑笑道:“高师傅见邀,那可荣幸之至了。还请引路。”林叔夜道:“霍姑娘要暂留绣庄,我本该陪同的……”“不必跟我客气。”霍绾儿道:“你快去吧,见陈会首也是正事。”霍绾儿便转了身,来到后园,因要与霍家千金相见,高眉娘将刺绣指导都暂停了,让黎嫂带人到前院去。进了小楼,正要上去,忽然阁楼上传下来咳嗽声,喜妹赶紧上去,没一会黄娘下来,说道:“姑姑忽然有些不适,还请姑娘稍待片刻。”“无妨。”霍绾儿十分大度:“我……我去园子里等着,高师傅身体恢复了,再来告诉我。”黄娘连声致歉,又赶紧回阁楼上去了。到了外头,屏儿看看天色,低声道:“姑娘,这日头都西斜了。”“没事。这一位值得我们耽搁。”黄埔和西关道路通畅,这时天色还没黑,林叔夜就坐船前往,临出门前林添财留了个心眼,让他带上刘三根,再配备八个随从——就是那三十个刚刚招练的黄埔村民中的八个。林叔夜笑道:“我就去一趟西关,不用摆这种排场吧”林添财冷笑:“你忘记上次去被怎么对待了”林叔夜就默然了。“这次去西关,上岸之后不要走着过去,我已经交代刘三根,让他雇八人大轿抬你过去!西关道上都是势利眼,你不把谱摆足了,人家就不当你是回事!”林添财想了想,又说:“等见了陈子峰,你凡事留个心眼!”“我知道你们对大哥有成见,”林叔夜说:“但我依旧认为他是个重情义、守规则、光明正大的人。”“守规矩,嘿嘿,守规矩……”林添财冷笑了两声:“总之你记住舅舅的话,谁都可能害你,舅舅不会害你的。”林叔夜便没再说什么,点头应承了,带了刘三根和八个仆从,坐船来到西关,林添财在广州门路通透,早指点了刘三根在哪能雇到好轿子,便雇了一顶大轿,刘三根作旁随,除了轿夫之外,前后还各有四个随从,加上四个轿夫足足有十三个仆从,这般阵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里的贵人呢——就是几个跟随的衣服都不华贵,少了气势。这般大张旗鼓地招摇过市,将林叔夜抬到茂源绣庄大门口,然后刘三根就去通传。门房还是那个门房,他早听说林叔夜在海上发迹的事情,这时又见他坐了大轿子过来,却犹自嘴硬,嘟哝了一句“跟谁摆谱呢”,便对刘三根说:“在旁边等着。我让人去禀报,你们等着通传吧。”其实林叔夜要来的事陈子峰早有交代,但门房看不惯这绣房崽暴富显摆,便私自作主要灭一灭林叔夜的威风!刘三根心头一怒,直接回报了,轿子离门房才几步,门房的嗓门又大,林叔夜早听见了,他也不恼怒,直接说:“好,我们走。”轿也不下,直接掉了个头就走了。门房反而有些发慌:“这……这怎么走了!”一开始还以为林叔夜总得回来,谁知左等右等,也没等到那轿子的影子,这才惊惶——林叔夜要来是庄主交代的事,自己刻意拿乔,如果林叔夜认怂那不会有事,但现在林叔夜直接走人,就变成了自己把人堵走,回头该怎么去跟庄主交代又等了一盏茶时间,门房无奈,只能硬着头皮进去禀报,陈子峰正跟杨燕武说自家夫人派人去凰浦闹事、结果惹了霍家反被扣押的事,神色不善,听了门房断断续续的回禀,冷笑道:“三少爷是我请来的贵客,你一个门房能替我作主把人挡了,我们广州城有这个规矩”转头对杨燕武说:“把他的工钱结算一下,明天另外安排个门房。”门房原本还以为就要挨一顿骂,谁知道直接要炒人——这些年广茂源形势大好,他当这个门房油水可不少——急得跪下磕头,杨燕武也帮着说情,他才开了一句口,就听陈子峰不咸不淡地道:“原来在这个家,我说话已经不算数了。”这话可就太重了!杨燕武说情的话便硬生生咽了回去,指着门房:“还不快滚!”亲自赶了他出去,叮嘱了一句,门房领会,赶紧跑了。杨燕武回到书房内,陈子峰冷冷道:“广茂源眼下看着是烈火烹油般繁盛,但上下不分、内外无礼,这是败亡的前兆,也不用等别人来算计了。”杨燕君不肯认错,杨燕武只能代阿姐来这里听陈子峰数落,这时却也只能受着了。........007...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