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金碧园。
刚才豆官跑到洗衣房,把事情的来由和小福说了一遍,把小姑娘也听得满怀惊诧。
她不是不知道罗指挥派人来买她,而且她心中清楚,自己要被罗指挥买走,必定就没了好下场。
但是戏班的女教头很喜欢她,和她说过一定会劝说班主不要卖她。
小福到了戏班之后,对他最好的就是阿豆和师傅,所以她相信师傅能保护她。
只要她最近乖乖洗衣服,不再惹出事情,等这件事风头过去也就好了。
说不定班主还会回心转意,让她再上台唱戏,以后的日子会好过起来,所以她才会洗衣服时,还不忘吊嗓子练曲。
她毕竟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虽从小被卖,吃过不少苦头,但依旧涉世未深,不知人间险恶。
直到刚才阿豆对他说,班主私下已收了罗指挥买她的定金,只是对方如今还不得便,所以还没有过来带她走,着实把她吓了一大跳。
后来,阿豆又和她说,早上到洗衣房的贾公子和邹姑娘,是有本事的正经好人,她已求了他们,那位贾公子愿意带小福走。
而且贾公子很有本事,好像说罗指挥都不敢得罪他。
听了阿豆后来这些话,小福本已跌到谷底的心情,才慢慢缓过劲头。
她从小就被家里卖了,虽然脾气执拗倔犟,但再被卖一次,好像也不是很难接受。
只要买她的人,是个好人,不作践欺负她,她就算知足。
她想起刚才在洗衣房,自己饿的发软,那个送她甄儿糕的公子,说话好和气,笑起来还那么好看。
他还真心夸自己唱曲儿好听,他怕自己不好意思吃点心,还用话哄着自己,从来没人这样对自己,让她心里暖暖的。
小福觉得他买了自己,好像也是件不错的事情。
……
小福和豆官进了正堂时,其他四个被邹敏儿挑中的小戏子,都已在卖身契上按了手印。
她们这些小戏子从小因为各种原因,被家人卖给戏班,虽再次被卖,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不过她们都知道如今戏班出戏愈来愈少,再这样下去吃饭都成问题,有一个好去处未必不是好事。
且贾琮和邹敏儿看来都很和善,听说将来还要带她们去神京,那里可是大周的国都,天下首屈一指的大城。
所以对这些涉世未深的女孩来说,心中的兴奋甚至比忐忑还要多些。
邹敏儿挑中的五个小戏子,豆官是其中年纪最小的,更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
况且刚才她去求贾琮和邹敏儿,这两人果然就能救了小福。
更让小丫头觉得他们两人是有本事的额大好人,以后跟着他们,她是很愿意的。
小福在契约上按手印时,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贾琮,眼神中还是有一丝迷惘和不安。
见贾琮目光柔和的看着她,还对着她点头示意,小福心中凭空生出勇气和肯定,很干脆的在契约上按了手印。
班主陈有财终于做成这桩生意,虽然贾琮和邹敏儿最终只买走五个小戏,不过对戏班来说,也减轻了不少负担。
戏班的女教头姓张,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姿容秀丽,当初应该也是戏台上的出挑人物。
今天卖出的五个小戏,还有洗衣服的小福,都是她花费心思教出来的弟子,如今她们都被人买走,以后只怕很难再见面,心中多有不舍。
但是如今戏班生计日渐困难,这些小戏子被可靠的人买走,未尝不是更好的出路。
她教过的弟子中,小福跟她的时间最短,但是天赋却是最高,是她平生罕见。
虽脾气倔强,却是个有风骨的孩子,很得她的怜惜。
她笑着对小福说道:“小福,上回你第一次上台,唱得非常好,师傅现在给你起个艺名,明年你就是豆蔻之龄,以后就叫龄官。
你有了艺名,就是正经的小戏了,以后要听贾公子和邹姑娘的话,不要太任性,他们一定会好好待你的。”
贾琮在一边听了这话,心中一震,这小福果然就是龄官,也怪不得他和黛玉长得如此相像。
因为贾琮还没来得及送书信给杜衡鑫,所以不能排除罗雄会找龄官的麻烦。
为以防万一,他和邹敏儿今天就要带龄官离开金碧园,等到离开姑苏时,再来接这次买的其他五个小戏子。
……
姑苏,荣翔客栈。
因为贾琮带了女眷同行,便包下客栈后面一个独立小院。
昨夜下过一场夜雨,将院子一株银杏树,冲刷得满树碧绿清新。
地上的青石板放射润泽的水光,檐头的筒瓦滴答着水珠,阳光从东方照下殷红的光芒,一派雨后初晴的潋滟光影。
一大早贾琮便找来纸笔,准备给杜衡鑫写信。
龄官已在院子里架起竹杆,进屋收拾贾琮的衣服,准备拿出来洗涤。
她穿了绣花淡青交领长马甲,一件粉白色袄子,一条淡紫红长裙,说不出的俏丽可爱。
因为龄官原来只是戏班的打杂丫头,身上的衣服都十分鄙旧。
这身衣服,还是昨天邹敏儿刚给她买的。
清晨的阳光照在她乌油油秀发上,鬓角那缕飞扬的散发,似乎闪着温和的光晕。
她年龄稚嫩,身材也显单薄,但身形苗条纤细,匀称秀美,因为学戏出身,举止之间有股柔雅动人的韵致,显得与众不同。
她在戏班子里也做惯了事情,手脚甚是勤快。
这次贾琮的及时出现,让她免去被罗雄买走的厄运,她总想能为贾琮做些什么。
可是除了唱戏之外,其他的事情她也不懂,只能帮他洗洗衣服。
见贾琮铺纸洗笔,便笑着上前帮他磨墨,只是她磨墨的动作颇有些生疏。
贾琮笑着问道:“龄官,你以前没磨过墨吗?”
龄官歪着头回道:“以前家里穷,也不可能让我识字,也从来没磨过墨,不过我瞧别人都是这么磨的。”
龄官学戏的天赋极好,自然是个极聪明的人,贾琮笑着给她示范了几下,她便很快似模似样起来,磨出一汪软密的墨汁。
等到龄官刚洗完一件衣服,晾在院子中晾晒,贾琮已经写好书信,让一个亲兵立即送回金陵。
这时,江流进来回报,说郑小海的船已回了铁岭关渡口。
贾琮听了精神一振,连忙叫上邹敏儿赶去渡口,走时看了眼在洗衣服的龄官,终究有些不放心,便把她一起带上。
杜衡鑫还未收到他的书信,姑苏毕竟是罗雄的地头,万一他的人到金碧园索要龄官。
贾琮可不认为那个陈有财会守口如瓶,到时候不定又节外生枝。
而且这个罗雄和张康年关系密切,贾琮不想在这个时候和他起冲突,将龄官带在身边才最保险。
……
姑苏,铁岭关渡口,一艘双帆的客船上。
郑小海对贾琮的出现十分意外,当初贾琮重金包了的他船,让他赚到了一笔丰厚的船金,他对贾琮自然印象深刻。
本来以为贾琮又来包租他的船只,却不想完全不是怎么回事,而且贾琮问的问题,让他很不想回答。
他们跑船这一行也有自己的忌讳和讲究。
特别是那些愿意重金包租他的船,而他又给人提供特殊服务的,其中有些作为,并不容于官府,如果宣之于口,也会断了自己的生意来路。
直到贾琮出示了诰身官印,他才吓出一身冷汗,万没想到自己跑船躲避兵船盘查,一向做得低调,竟还是惹上官非。
贾琮见了郑小海的表情,便知道已镇住了他,说道:“你做跑船生意,以此为生计,俗话说靠水吃水,在水道上趋利避害,本也无伤大雅。
只是我曾听你们夫妇说过,在我之前,你们还帮一人躲避过兵船巡查,此人很可能是金陵官府缉拿的重犯。
你要把那人的事,原原本本告诉我,如因隐瞒而走脱了重犯,官府追究起来,你也逃脱不了干系!”
郑小海苦着脸说道:“这位公子,那人出了很多银子租我的船,我实在不知他是金陵的重犯,不然绝不敢接他的生意的。
上月有人到姑苏找我,说让我去金陵城外接一笔生意,而且出的租金非常高,有钱赚我自然要出船。
那人带着我的船走了两日,到了金陵城外一处偏僻水道。
接了六个人上船,领头的是个四十左右的男人,身边的人对他很尊敬,像是个大官……。”
贾琮听了这话心中一惊,和邹敏儿对望了一眼,他们都看过周正阳一案的文牍,和周正阳一起失踪的心腹,共有六人。
郑小海说有一人到姑苏找到跑船,到了金陵城外水道接了六人上船,一共就是七人,和周正阳一伙的人数正好吻合。”
贾琮又问道:“这些人看起来有什么特别之处,比如他的装束打扮,或者说的话,有什么地方让你觉得奇怪的?”
郑小海想了想,说道:“除了领头那人,其他的人身上都带了刀子,和苏州卫的官兵一样的刀子。
而且他们很少说话,但只要开口都有点凶,走路和坐着的样子,好像都是当官的。”
贾琮眼神一亮,他知道郑小海说的是雁翎刀,这是大周卫所官兵的制式武器。
而且郑小海看出这些人都有官派。
跟随周正阳出逃的,不是百户,就是总旗,都是金陵卫中的高中层军官。
这些人的举止做派,和普通百姓和兵卒,都大不相同,这是长期官本位孕养出来的,旁人很容易能看出。
人数对得上,为首那人四十岁年龄,和周正阳的年纪吻合,他们用的武器又都是卫所官军的雁翎刀,连身份举止都吻合。
贾琮和邹敏儿都精神大振,现在基本可以确定,包下郑小海客船的这伙人,十有**就是周正阳和他的心腹同伙。
贾琮又问道:“你带了这些人上船之后,路上走了几天,最后把他们送到哪里下船的?”l
郑小海说道:“我们从金陵城外出发,他们让我去常州东边一个渔村。
本来行船不用两天就能到,他们说自己是松江那边的海商,到金陵做生意的,不想路上被兵船搜刮,让我避开沿途巡查。
这其实也很寻常的事,很多做水路生意的人,都会找有经验的船老大,就是为了节省掉这些买路钱。
而且人家重金包租我的船,我自然也会帮他做这些事。
但那段时间,好像金陵城里出了事情,沿途的兵船盘查,比往常要更多些。
我受了客人的重金,自然不能砸了自己的招牌,所以一路走的非常小心,两天的水路足足走了三天,才避开沿途所有的兵船。”
贾琮连忙问道:“最后他们是在哪里下船的。”
郑小海回道:“他们到了一个叫海山渚的渔村下的船,那个渔村在常州的东边,和姑苏临界,到姑苏只有不到半天的水路。
至于他们上岸去了哪里,我就不知道了。”
海山渚!
贾琮和邹敏儿对视了一眼,当初中车司就收到消息,跟随周正阳一起逃匿的百户陈魁山,曾经在海山渚出现。
刚才郑小海说的所有细节,都和周正阳留下的蛛丝马迹,完全吻合。
周正阳正是利用郑小海熟悉水道的本事,经水路从金陵一直逃到了海山渚,但是上岸之后,就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郑小海苦着脸说道:“他们上岸后,给了我一百两银子,还让我不能和别人说起这事,我拿到钱自然守口如瓶。
这位大人,我实在不知他们是金陵的重犯,要是知道的话,他们给再多的银子,我也不会带他们过水道的。
大人你可千万不要抓我见官,以后这种买卖我再也不做就是。“
贾琮看了他一眼,说道:“我现在不会抓你见官,不过今天找你的事情,谁都不能透露,不然你放纵重犯的罪名,传出去谁也救不了你!”
离开了郑小海的客船,贾琮对邹敏儿说道:“明天我们就返回金陵。”
邹敏儿问道:“还没搞清楚周正阳的下落,这就回去吗?”
贾琮说道:“确定周正阳逃经海山渚,我们这趟就算没白跑。
按照常理,周正阳必定还会继续往东,往苏州、松江的方向逃窜,那个方向才最适合出海。
沿途大城人口稠密,最容易隐藏行迹,他多半会在这些地方藏身。
靠我们几个人,没办法找到的,只能尽快赶回金陵,调动更多的人手下来寻找。”
邹敏儿说道:“张康年的嫌疑很大,他在金陵卫军之中为官多年,苏州卫指挥使罗雄这样的人,都和他关系匪浅。
如今他又做了陪都六部兵部的主官,如果他和此事脱不了关系,只要我们调动金陵官衙人手,张康年马上就会知道。”
贾琮沉声道:“所以只能调用,和他没有牵扯的人手,才能不打草惊蛇,事半功倍。”(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