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刚过,骄阳似火,贾琮从杏花巷出来,便顶着酷热赶到总店。
而他进店没多长时间,江流便独自离开店堂,去了鑫春号在成贤街的分号。
没过去多久,成贤街分号的后院,腾空飞起几只灰鸽,在屋顶的天空,扑棱棱盘旋了一周,便展翅向东飞去。
而在这天的日落时分,城东郊外农庄,不时有三三两两的人离开,顺着东向的官道而去。
……
贾琮一直忙到日落时风,才重新回到明泽巷宅院。
刚进了内院,便看到龄官迎了上来,说道:“三爷,我等了你好久,你总算回来了,我有急事找你呢。”
贾琮见她神情异样,正要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却被龄官牵着手进了邹敏儿的房间。
龄官拿起桌上那副画像,说道:“三爷,我就想告诉你这事,这个人我在姑苏见过。”
贾琮听了这话心中猛然一跳,因为龄官手中拿的正是周正阳的画像。
靠在床上的邹敏儿说道:“你还记得当初我们在金碧园,第一次看到龄官的时候,她被戏班班主罚洗衣服。
因为那次苏州卫指挥使罗雄带人在金碧园包场,那次是龄官第一次上台唱戏。
龄官唱完曲目之后,罗雄的朋友看上了龄官,还让龄官唱清楼小调洒金扇。
结果龄官不愿意唱,还和罗雄的手下起了冲突,摔坏了戏班里价值不菲的头冠,这才被班主责罚。”
龄官在一旁说道:“三爷,那个罗指挥的朋友,让我唱洒金扇的坏蛋,就是画像上这个人。”
贾琮脸色一变,问道:“龄官,你可曾记仔细了,那人真的就是画像上的人。”
龄官很认真的说道:“三爷,这事虽过去不少时间,但是那人这么无耻,竟然让我唱青楼里的小调,他化成灰我都记得。
他长得和这份画像太像了,几乎就是一模一样,我不会记错的。”
贾琮从怀中拿出姑苏来的那份信报,快速翻阅一遍。
那上面写着周正阳数次去姑苏红香楼嫖宿,每次都点楼里擅长唱曲的花娘过夜。
而且每次让花娘唱的青楼小调,正是那曲《洒金扇》。
毫无疑问,当日罗雄包下金碧园听戏,和他一起来的那个朋友,就是逃匿在外的周正阳。
贾琮的心中满是震撼,他和邹敏儿不约而同的对视了一眼。
彼此都读出了对方眼中的意思,堂堂的苏州卫指挥使,竟然一直和周正阳沆瀣一气。
周正阳之所以一直难寻下落,无法落网,苏州卫指挥使罗雄藏匿和包庇,显然就是最重要的原因。
那么另外一个问题就显而易见,苏州卫指挥使罗雄必定也和水监司大案有所牵扯,不然他不会包庇一个朝廷钦犯。
至于罗雄为何会敢冒如此风险,仔细想想其实并不奇怪,当年邹怀义会留下所谓的秘账,周正阳必定也会留下辖制保命的手段。
贾琮对邹敏儿说道:“当年的水监司大案,似乎牵联愈来愈大,刚开始是水监司,接着是金陵卫,现在连苏州卫都难逃干系!”
金陵都指挥司下辖水监司、金陵卫、镇江卫、常州卫、苏州卫、松江卫,总共统领各地卫军过万。
如今竟有一半卫所都沾惹上水监司大案流毒,这也未免太耸人听闻。
贾琮此次南下虽做了充分准备,甚至暗自调来可以应对危机的不小力量。
但如今周正阳有罗雄的庇佑,贾琮手中所掌握的力量,想要对峙苏州卫麾下一千五百名精锐卫军,将是极其危险的举动。
贾琮虽是领秘旨下金陵,但圣旨只是让他协同大理寺抓捕周正阳归案,并清查水监司大案后续。
圣旨没有赋予他处置正三品武官的权利,更何况还是一名统军过千的卫指挥使。
如果出师无名,一旦应对处置不慎,可能会引发军中哗变,甚至于激出江南兵祸,震动江南六州一府。
贾琮自己就曾是统兵之将,他自然明白什么叫兵连祸结,这其中蕴含的风险极大。
贾琮想起自己离京之前,曾去拜别老师柳衍修。
柳衍修曾告诫过他:如查有所获,秘而不惊,急报中宫,等待圣裁,切忌急功妄动,牵连过深,反受其害。
……
金陵,兴隆坊,贾家老宅。
贾琮正奋笔疾书,起草寄往神京的奏章,周正阳一事错综复杂,其中牵连之深,已超出秘旨授权的范围。
贾琮想起老师柳静庵提醒,将事情详情上奏嘉昭帝,是必须要做的一步。
奏章中将在姑苏发现周正阳的踪迹,及苏州卫指挥使罗雄藏匿包庇周正阳之事,都进行详细奏报。
还附上对张康年、杜衡鑫的排查和推测,以及当年甄家甄应泉的在幕后所起的作用。
他之所以将这些信息也写进奏章。
是因为这些信息与周正阳事件,甚至当年水监司大案,都有若隐若现的联系。
可以让嘉昭帝对金陵之事有一个完整的信息了解和判断。
而且这些调查信息,就算他不上报,许七娘必定也会通过中车司渠道报入宫中。
贾琮考虑到这位九五之尊的多疑性子,也就不在奏章上节省这点笔墨。
奏章写好之后,他又仔细看过一遍,做了修改润色,又重新誊写,将奏章装入秘盒,用火漆封蜡。
接着又给兵部尚书顾延魁写了一份书信,书信的内容和奏章的内容基本一致。
他走出书房,出了内院,进入二门外宣和堂,将秘盒交给早等在那里的江流。
对江流嘱咐道:“你带上五个火器兵护卫,要日夜兼程,全力加快速度,四天内必须将奏书送到神京。”
从金陵送信件到神京,正常情况下驿站更换快马,需五天才能到达神京,贾琮将时间压缩到四天,也是极快的速度要求。
贾琮又说道:“这份书信也要第一时间送到兵部顾尚书府上,并请他回信,让你尽快送回金陵。
宫中的圣旨只会禁军传送,但顾尚书的回信,却会让你来回送,你拿到回信之后,让艾丽用飞羽传送给我,片刻不可耽误,切记!”
贾琮之所以在奏报之外,还特地给顾延魁写了封书信,并嘱咐江流尽快拿到回信。
就是想让信息比正常圣旨传送,以更快的速递到达金陵。
他的奏报只要抵达神京,嘉昭帝必定会叫顾延魁入宫议事,顾延魁必定会是最早知道回旨内容之人。
而宫中下诏圣旨,由宫中内侍和禁军急送金陵传旨。
因此,圣旨是江流无法接触到的,江流也无法最快得知圣旨内容。
而贾琮给顾延魁的那份书信,内容和奏报几乎一致,顾延魁的回信必然会写到回旨的内容。
贾琮只能用这种曲折的办法,才能江流得知回旨内容。
通过艾丽的飞羽传信,从神京到金陵的距离,贾琮不到两天时间就会收到信息。
而圣旨从神京传送至金陵,一般情况下需要五天时间。
贾琮能提前三天知道嘉昭帝的旨意,能给他在金陵行事提供充足的时间缓冲。
他这样做还基于另外一种顾虑。
当初大理寺审讯周素卿的供状被泄露,导致周正阳提前得知信息,逃之夭夭。
虽然神京经推事院一番血腥清洗,扫除了泄密的来源。
但是,神京官员多如牛毛,关系盘根错节,能接触到宫中信息的人物,更是五花八门。
谁也不能保证,泄密的事情会不会再次发生。
他能在圣旨传送金陵之前,提前几天知道最新消息,就能提前进行布置,杜绝可能的泄密,以及造成的不良后果。
……
金陵,甄府,裕和堂。
甄老夫人这天的心情悲郁难平,因为五年前的今日,正是她的二儿子甄应泉出海的日子,从此一去不复返。
时间已过去整整五年,说是生死未卜,那只是一种无力的自我欺骗。
不仅甄老夫人已彻底放弃了希望,就连和甄应泉伉俪情深的甄二太太,原先百般无法接受丈夫的离去。
二年前也无奈死心,并将今天作为甄应泉的忌日,每年到这天都会在自己院中祭奠,并断烟火一天。
甄二太太自甄应泉出事之后,身体就一直不好,前段时间旧疾复发,家中曾去福寿巷请张友朋过来诊治。
但正遇上张友朋出一个急诊,之后连着十多天时间,都不见这位神医的人影,也不知他在外面忙些什么。
而这几天临近甄应泉的忌日,甄家二太太心情愈发悲楚,今天又断了烟火进食,更加衰了气色,今早不知何缘故,突然昏厥不醒。
甄家慌忙请了城中名医急救。
甄青芳又差人再去福寿巷,总算遇到张友朋在家,赶紧将这位神医请到甄府,给母亲诊病。
张友朋到了甄家之后,给甄二太太把脉开方,又给她下了几针,就稳住了二太太的病情,让甄家人都松了一口气。
甄老太太去看过儿媳妇,心情郁郁的回了裕和堂,想起自己的二儿子,又一顿长吁短叹。
这时就见大儿子甄应嘉进来,说道:“老太太,我写去荣国贾家的书信,刚刚收到回信。”
甄老太太一听这话,精神微微一振,他可是知道大儿子写信给贾家的用意,是和荣国贾家互通声气,给家中的三丫头议亲。
连忙问道:“贾家回信可有什么说道?”
甄应嘉回道:“贾存周在回信之中,言语很是恭敬客气,他已和贾太夫人提过贾琮的亲事。
但是那边太夫人说,贾琮明年才满舞象之年,年纪还太小,所以想晚一二年议亲。”
甄老太太听了这话,心中有些失望,说道:“人家这话也是道理,未过舞象之年是早了些。
但三丫头可比琮哥儿还大几岁,这几年她操劳家中的生意,眼界又高,金陵世家子弟没一个能入她眼。
就这样生生把年岁熬大了,琮哥儿等得起,三丫头可等不起了。
况且,这里面还有一桩事呢,贾太夫人和我也算手帕之家,她生在公候之家,嫁在公候之家,这心中弯弯绕绕可不少。
虽说琮哥儿年岁小是个道理,只怕她这做祖母的,还有些待价而沽的心思。
外头现在都说,琮哥儿如今是宗人府入档勋爵之中,年岁最轻的一位,为人瞩目,也很受当今圣上恩遇。
像他这样的少年伯爵,等到成年后,圣上多半是要赐婚以示荣宠,这在国朝都是有惯例的。
贾太夫人生在公候之家,比我更知道这个规矩,说琮哥儿年纪小,不急着议亲,不过是委婉的托词。
她哪里会轻易就订了孙子的婚事,白白丢了将来赐婚的荣耀。”
甄应嘉笑着说道:“还是老太太通透,一知道来信的内容,你就能断出里面的根由。
其实我也早想到这一层,儿子给贾存周去信,也从没想过单凭一份书信,就能议定两家的亲事,不过是事先互通声气罢了。
男女婚姻,既讲究有缘,也讲究有份,他荣国贾家有赐婚之荣,我甄家也未必就没有。
所以,儿子在给贾存周去信的同时,也给宫中老太妃去了一份家信,并让二丫头转送到宫中。”
甄老太太听了这话,一下明白了儿子的心思,刚才因二儿子带来的伤感,也淡去了大半。
笑道:“你这事做的妥当,当年三丫头入宫陪伴老太妃,在宫中教养长大,老太妃对三丫头一向爱逾珍宝。
那琮哥儿在神京这么响亮的名头,老太妃定会满意这门亲事,只要她在上皇跟前撮合,这事就能成。”
甄应嘉笑道:“老太太所言极是,贾太夫人想要圣上赐婚的荣耀,我们甄家不过想让青儿觅得佳婿,终生有靠。
二家其实殊途同归,予以成全,正是两全其美,三丫头有了着落,也了了老太太一桩心事。”
甄老太太叹道:“你那兄弟命数不好,好端端一个人,只是出趟海,就怎么不明不白的没了。
他就三丫头一个女儿,他把女儿看得眼珠子一样,如果芳青和琮哥儿能成,我也算对得起她老子了。”
……
甄府,甄二太太宅院。
二太太早上昏厥,着实把甄芳青吓得不轻,好在那位张先生妙手回春,几根金针下去,就稳住了母亲的心脉。
她今天本想去铺子去盘账,临时都把事情推掉,留在府中陪伴照顾母亲,
今天她换掉在外行走的男装,一身柔媚大方的女儿家打扮,
上身穿了淡蓝底折枝菊花刺绣对襟,白色交领纱绸里衣,下身是条米黄菊花刺绣长裙,娉婷袅娜,风姿绰约。
刚服侍过母亲喝药,便听丫鬟传话,说大太太过来探望。
甄芳青把大太太让进内房,自己带着丫鬟去了外间,拿出做了一半的刺绣消磨时光。
自从甄应泉出事后,大太太对二房的生意,便生出觊觎心思。
大老爷甄应嘉只是个无权的清贵官身,外头看着体面,其实大房就是个虚架子。
甄家之所以能在金陵世家中立足,很大部分还是因二房手中豪阔的海贸生意。
这也就免不了大太太会生出这种念想。
谁让二房只有一个女儿,并无男丁可以传嗣……。
其实以甄青芳的精明,她却清楚得很,这种念想岂止大太太有,自己那位貌似清贵严正的大伯,心中也是这般算计。
只是大伯顾着官场和家主体面,从来不会轻易表露,只让自己夫人出面摇旗筹谋。
大太太平时虽做不少动作,但还算顾及体面和底线。
世家大族,历来都不是至清之水,这种宅门阴私,免不了的事情。
只要大太太做事没到扰乱门风的地步,老成多识如甄老太太,精明聪慧如甄芳青,都是睁只眼闭只眼。
甄芳青坐在外间,就听到大太太和母亲说道:“二嫂,常日还要保养好身体,将来好日子都在后头呢。
说不定用不了多久,你还要送女儿出嫁呢。”
甄芳青一听这话,目光微微一闪,便对里间的话留了意。
又听自己母亲说道:“芳青这丫头一门心思做生意,她的亲事八字都没一撇呢。
我听老太太说过,大老爷曾给荣国二老爷去过书信,提起议亲之意,这事不是还没准信吗?”
大太太笑道道:“贵勋世家的亲事,那能一份书信就落定,不过两家先通了声气罢了。
大老爷可不止给荣国府去了信,还给宫中老太妃也去了书信,说了芳青的事情,今天他刚收到神京二姑娘的回信。
说宫中老太妃对这门亲事很满意,她得了合适的时机,会亲自和上皇进言,这门亲事再没不成的……。”
在外间刺绣的甄芳青,一听这话心中剧震,手腕抖动,绣花针便刺破了手指,一颗殷红的血珠冒出指尖。
她下意识的将手指放在柔唇中吮吸,芳心生出涟漪波动,一阵喜意溢上心头,但随之又有一阵担忧。(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