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三个月郑直犹如打了鸡血,白日武学上课,智化寺誊抄;晚上回来后在学舍一边按照沈传留下的作业温习功课,一边又要绞尽脑汁将那些试题掺杂进他不懂的问题里询问沈传。郑直本来以为,沈传收了束修,一定会对他提出的所有问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却不想人家自有章法。前次郑直不明所以,将他《诗》的试题拿去询问沈传,就差点被对方察觉。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选择了《春秋》作为本经。按照老郑直的说法,《春秋》和《礼记》没有官方注解,《周易》《尚书》《诗经》经过宋代程朱注释过。也就是说于《春秋》而言,他就算偶有错疏,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至于老郑直为何又选择给他搜集《诗》的试题,则是为了预防万一郑直找不到一个治《春秋》的高人。
有了这个教训,郑直只能每日发奋,赶超进度,以求早些将《春秋》的那些试题引出,却再也不敢随意夹带《诗》的任何东西了。
好在武学每日上课有大把光阴可以提供给郑直来用心读书;好在明明六个人的学舍,如今只有郑直一个人使用。经过三个月的废寝忘食,郑直终于凑够了所有试题的答案。脑子里也塞满了一堆根本不知所谓的之乎者也。
没办法,他的目的本来就是为了骗取答案,根本不是为了真从沈传这里学到什么。况且他在隆兴观的时候,就学会了如何读书,无非就是‘不求甚解’。毕竟才三个月,倘若郑直真的区区百日就可以粗通这些累计几十万字的典籍,不是显得其他人太废物了。
“那,这个是前几日你问为师的章句。”依旧是下值之后,依旧是馄饨摊,沈传一边吃馄饨一边将一张纸递给了郑直“为师当时说的太过粗疏,你拿回去好好看看。”
郑直漫不经心的接过来,粗读一遍,想了想,再次从头细读。这道题就是郑直夹带的试题中的一道。当时他听了沈传的讲解已经觉得很好,回去后赶紧默了出来。不想今次看到沈传的这份答案,感觉前次的解析不过尔尔。继而想到了一个问题,这道题如此,那么之前的呢?
原本他准备一会吃完饭,找借口编个理由甩开沈传,从此以后再不联系。此刻却感觉他莽撞了。还有,他之前也听说过,要想夺得状元,除了要言之有物,字体标准,还要文章用词华美。倘若他只求中式,也许目前将将能够,但要是想拔得头筹,就必须要‘写出’好文章。关键郑直能将文章的意思写明白、写清楚就已经谢天谢地了,要他写出好文章,简直难如登天“老师这文章太好了,弟子不晓得何时才能做出这般出色的文章。”
“五虎已经很刻苦了。”沈传对郑直是相当满意的。他也算见过无数的读书人,可像郑直这般用功的真不多见。什么都能做假,可功课是不会骗人的。郑直每日送来的作业,不管是遣词用句,还是见解都以可见的速度在提高。当然这种提高是相对的,只是这也足够让沈传惊喜了。他已经放弃了举业,倘若真能教导出一位举人,乃至进士,也足够他宽慰了。因此沈传现在不再是敷衍郑直,而是真的想要倾囊相授“你差的只是下功夫而已。”
郑直老老实实的称是,关键他最缺的就是时间,眼看下个月兵部的考试就要开始,他却依旧没有找到头绪。
“武学是不是下个月有考试?”正当郑直胡思乱想时,猛然听到沈传问了这么一句,顿时汗毛炸立“是。”
“五虎也报名了吧?”沈传笑笑“明日向武学告假吧,俺亲自教五虎几日,若不然也对不起那束修。”所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虽然兵部的试卷他没见过,可郑直天天问一些刁钻问题,沈传心里也有了猜测。
郑直有野心他早就看出来了,却并不看好这科。无他,郑直的底子太差了。可沈传以己度人,不愿意让郑直落下怯场的隐患。因此打算帮助郑直见见世面,积累一些科场经验。他还只是个孩子,能有什么坏心眼。
郑直按下狐疑,立刻答应下来。沈传的本事,倘若愿意教导他,郑直自然求之不得。可他怕沈传动机不纯,毕竟郑直本来就没安好心。不过眼见着兵部考试在即,听沈传的意思,愿意帮助他拿到参与乡试的名额,郑直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向斋长告假一旬的郑直按照沈传留给他的地址登门拜访。出乎郑直预料,沈传家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逼仄小院,而是一座二进的大院子,甚至还有佣人。
“俺家祖上也是有来路的。”经过这么久的相处,沈传也算对郑直认可。如今既然把他引到家中,自然也就没打算瞒着“原本想着一心走正途,奈何……”苦笑着摇头后,示意郑直进入正题。
正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沈传的功课讲的很好,并不是私塾先生照本宣科,也不是武学训导按图索骥,而是循循善诱。郑直听的一点都不乏味,还记住了很多在他看来,晦涩难懂的旁枝末节。
“老爷,娘子命璎珞送来了些糕点。”每到饭点,一个老仆就会端着一盘丰盛菜肴在外面通传。
“端进来吧。”而沈传则从始至终都是一句简单的回复。
郑直光是从老仆端进来的色香味俱全的佳肴就能想象出沈家娘子的贤惠,心中没来由的生出了惭愧。他终究要愧对沈传夫妇的一番美意。当然,有了这段时间的交往,郑直打定主意,待来年高中,定要好好报答沈传。
似乎郑直是真的学进去了,以至于一旬眨眼就过去了。走进兵部考场的他心中没有那么慌了,待看到考题,眼睛瞪大,看了又看。
“这么简单?”沈传听了一散场就跑过来向他通报的郑直复述,不由感叹“难怪都要打破头去武学读书。”
“正是这样。”郑直也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失落。原本在他心中威严的武学,此刻陡然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俺看就是一条狗读了几天书,说不得也能考过。”
“妄言。”沈传虽然板着脸教训郑直,可是嘴角微扬,暴露了他的真实态度。
没等郑直回话,不晓得从哪传来了女子嬉笑声。不由奇怪,好在他虽然打算坑沈传,却从没有打算做什么不堪的事,依旧恭敬的站在沈传对面,没有动。
“五虎既然自度已经过了考试,这段日子就好好在学校温习功课吧。”沈传同样听到了,却装作没有听见。
“老师要弃俺不顾?”郑直赶忙收敛心神哀求“再有不到一个月就要秋闱,俺越读书,才越晓得啥都不会。还望老师教俺。”说着不要脸皮的再次跪了下来。
沈传要有怀疑也是秋闱之后,在这之前郑直还是打算尽可能的多从沈传这里掏一些东西。毕竟他的乡试试题大致说得过去了,可会试和殿试还很不牢靠。
“俺收五虎这束修可亏了本。”沈传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既然如此,那就多教你一些吧。”
郑直大喜,赶紧磕头如捣蒜一般致谢。
“五虎不必如此,俺膝下一儿一女,尚且年幼,如今自然是把你当做了自家人。”沈传一边说着郑直听不懂的话,一边将他扶起“既然五虎愿意听俺唠叨,那就常来吧。”
郑直回去的路上一直琢磨沈传说的,可是始终不得其法。直到一旬之后,见到上京参与秋闱的六叔郑宽还有仲兄郑二虎才大概懂了意思。
“人家这是看上五虎了,打算招五虎做女婿。”郑宽揶揄侄子一句。
之所以说起此事,乃是因为郑宽和郑二虎叔侄对郑直竟然也获得了乡试资格充满了好奇。毕竟郑直学识如何他们作为自家人是一清二楚的。在外地人对京卫武学还有一丝敬畏时,实在很难想象,以郑直的水准怎么拿到的这个入试名额。
郑直无奈,只好为了遮掩一个谎言,编出更多的谎言。按他所说,沈传怯场的毛病没变,其他的全都改了。学识堪比孔子;见闻堪比周公;善心好比东郭先生,总之是个难得一见的隐士。
“不过一个监生,说不得还是俊秀捐监。咋被五虎夸的天上有地上无的。”一旁的郑二虎耻笑道“不过五虎一个武生做了监生的女婿,倒也般配。”
郑直晓得郑二虎人不坏,就是嘴臭,早就见怪不怪,没有再分辩什么。他在隆兴观就晓得,人家认准了的,除非撞了南墙,否则别人劝、解都无济于事。
“二虎说的过了。”郑宽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不过能够让五虎短期内学有所成,想来确是有本事的。”
郑直晓得这是郑宽安抚他,也没有往心里去,毕竟从小到大,六叔就是喜欢二虎的。据说去年婶子病逝后,六叔恳求祖母熄了为他续娶的打算,要过继二虎作为继子。这事成没成,也没人告诉他。不过想来二虎是愿意的,毕竟郑宽虽然举业不振,却精于货殖。前几年郑家遭灾,千亩良田被滹沱河压在了河道下,郑家兄弟的父母,郑实夫妇二人为此一病不起撒手人寰。全靠六叔走南闯北,才坚持了过来。
“五虎治的啥经,若是得当,俺来指点,想来总比外人强些。”郑二虎自然不会和郑宽唱反调,只好迂回。
郑直想了想“俺确实有些地方不解。”郑宽和郑二虎治的都是《诗》他是晓得的。原本郑直还在犹豫要不要给郑宽、郑二虎透题;倘若透题,究竟该怎么不露痕迹。此刻正好一并说了出来。
郑宽虽然有私心,可郑家有难,庶出的六叔没有袖手旁观,这点郑直就认为必须给对方透题。毕竟六叔这么多年因为身份,在外边受了多少委屈,郑直去了一趟山西就可以想象出来。
而一旦给郑宽透题,那么不可避免的就会让郑二虎晓得。若是让对方晓得郑直撇下他,说不得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五虎从哪个旮旯角寻摸出来的?莫不是那个沈监生出的?”郑二虎原本信心满满,此刻抓耳挠腮半天说不出来一个字,颇有些恼羞成怒。
“二虎别管旁的。”郑直却一反常态,一副大仇得报的样子“若是连这都不会,本科就莫要下场丢人了。”说着躲开郑二虎的一脚“若是二虎不怕丢人,只管去外边问啊,反正如今街面上全是读书人。不是有句话叫‘不耻下问’吗?不丢人。”说完也不理同样面色不愉郑宽,跑出了他为二人在正阳门外赁的院子。
进了城之后,郑直犹豫片刻,还是来到了位于明时坊的沈家。
他前几日已经向沈传请了假,说明这几日要出城迎接郑宽二人,因此已经好几天没有见沈传了。这也没办法,毕竟京师和真定相隔六百六十六里,郑宽二人只能托人给郑直一个大概到达的日期,无法精确到具体哪一天。原本郑直预备了前后十天,不想郑宽和郑二虎真的是按照信上说的日子抵达,不差分毫。郑宽果然是常年经营,说是何时,绝对守信。
沈家的门子是家生子,名叫沈栓子。他早就对郑直熟的不能再熟,一边将对方让进门,一边说“俺家老爷不在,郑公子若是不急,可去俺屋坐坐。”
“也好。”郑直有些失望,他这次是来求证郑宽判断的真伪。倘若是真的,那么他的计划就要更改。郑宽是自家人,沈传作为他的泰山自不必说,也就可以变通之后告知对方原委。
郑直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因此就成了沈栓子的听众。让郑直没想到的是,对方不但能言善辩,还见多识广,他听的十分有趣。
说着说着,沈栓子突然说到了年初沈传带着一家人去白云观摸猴,郑直心中一动“看不出沈监生力气这般大,两个孩子不轻吧?”
“俺家哥儿才四岁,姐今年才十岁,不沉。”门子大笑解释。
郑直敷衍的笑了起来,想来郑宽说错了。他今年已经十三,即便现在没有定亲,一旦金榜题名,提亲的一定多了去了。难不成让他苦等五六年?顿时熄了更改计划的打算。
此时从后院传来了嬉笑声,郑直听了听,是两个童音。也分不清哪个声音是沈氏的,不过终究和他无缘无分。
因此当傍晚沈传回来后,郑直借口接到了人打算明日复课,将冒昧而来搪塞过去,绝口不提旁的。
面对全力以赴应考的郑直,沈传自然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