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郑直错愕的看向门口的司吏“这是咋回事?”据他所知,一大早贡会试的试卷就由贡院内的号军押解护送到了礼部,为的就是第一时间来应付心有不甘的试子查卷,如今竟然没有。
“俺咋晓得。”司吏不耐烦的挥挥手“你去那边等着,里边还在归纳,没准是错放到了其他车中。”
郑直一听,心里刚刚燃起的愉快小火苗迅速被熄灭,只好闷头闷脑的跟着郑虤,赵耀庆站到了旁边。
“这会总行了吧?”三个人当着一众试子的面,站在角门旁,怎么看怎么觉得不舒服。哪怕郑虤和赵耀庆是诚心看郑直笑话,也有些无法面对队列里试子们的目光。终于半个时辰后,郑虤受不了了,直接挤正要上前的试子,追问司吏。
“什么行了?”司吏忙的头昏脑涨,哪怕三人就站在不远处,也没心思理会,冷不丁的被问了这么一句,皱皱眉头“你们是读书人,难道连读书人的体面都不要了吗?排队,去后边排队。”
“俺们之前排了,第一个,你们没有找到试卷啊。”郑虤心气陡然升高,他固然晓得这些衙门里的胥吏都是惹不得,可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他大小也是举人,被一个小小的司吏如此呼来喝去,简直欺人太甚。
“哦。”司吏看了眼站在不远处没有动地方的郑直,语气冷漠“他没长腿啊,没长嘴啊,需要你来问?闪开。”
“你过来啊。”郑虤恼火的扭过头,看着一副置身事外模样的郑直,有气没地方发的大吼“是俺查卷,还是你?”
“喊啥?”司吏一拍桌子,郑虤那指桑骂槐的本事在他面前根本就是小玩闹“排队。你要是在这,俺们不办事了。”讲完起身扭头就走。司吏身旁的书办也站了起来,看了眼涨红脸的郑虤,还有走过来的郑直,摇摇头,向里边走去。
队列里立刻传来了咒骂声,却不是对司吏的而是对着郑家兄弟还有赵耀庆的。
“丢人现眼。”郑虤瞪了眼郑直,转身大步离开。赵耀庆同样受不了,赶紧跟上。
郑直却抢先一步站在了角门书桌前。
“弄啥哩,排队,排队。”原本要上前的试子不满的哄郑直。
郑直冷着脸看向对方,对方心虚的不吭声了。
“俺是第一个来的,今儿个如果不给俺个说法,谁都别想查卷。这就封了吧。”郑直大大咧咧的往门框上一靠,将泼皮光棍的样子拿捏的十足。
众试子自然不满,可不要认为大家不能动手却不敢动手,立刻有几个身材矮小的试子走了过来“去,排队去,别让俺削你。”
“呦,我好怕。”郑直跟着杨儒混这么久也不是白待的,伸着脖子“来,你打,你不打,你是俺儿子……”讲完闭住眼等着挨打。
那试子哪里受得了这侮辱,立刻就要动手,却被周围人拦住“这是礼部,在这动手,直接夺名,不值当的,不值当的。”
郑直等了良久也不见动静,睁开眼,才发现那几个人已经气呼呼的远去。索性就直接坐在了石踏上悠哉悠哉的靠着门槛。他这样做不是疯了,而是有了一种猜测,贡院把他的试卷弄丢了。
郑直刚刚一直在冷眼旁观那个司吏,发现每次有人凑到对方身旁耳语,那厮都要看看他。一次两次郑直没放在心上,可是半个时辰里四五次都这样,郑直就感觉到了不同。他目前怕的就是那份试卷被人拿出来。倘若那份试卷丢了,那么,他没理就变成了有理了。更有甚者,有了这么一回,礼部就算最后拿出了那份试卷,郑直也可以否认这是他的那份。这也是郑直为啥一改之前的和和气气,偏要大闹这里的原因。他在这里闹得越凶,日后那份卷子再被拿出来,对他的伤害就越小。
说不得,这次没准他还能捞一个殿试也指不定呢!
“坐哪呢?”不晓得过了多久,郑直身后传来了那个司吏的声音。他也不起身只是扭过头,直接看着对方“俺的卷子找到了没?”
“嘟。”司吏平日间也是个人物,被人敬着,不想今日遇到了奇葩,竟然敢这般对他讲话“你算个啥东西……”
“嘟。”郑直一跃而起,几步来到被吓了一跳的司吏面前“直娘贼,你这乌龟王八的胥吏竟然敢对俺们皇明读书人大呼小叫,俺是顺天府本科解元郑直,快点把你爷爷的试卷找出来,否则俺就要去敲登闻鼓。告你们礼部舞弊。”
司吏以为遇到了个疯子,正想要喊人,不想郑直最后一句直接喊要敲登闻鼓,立刻预感到他压不住了。上一科折进去一个侍郎,这一科不晓得咋样,可是他明白,一个司吏在大人物眼里尘埃一般的东西。转头就跑了。
之前还对郑直的霸道愤愤不平的众试子,此刻预感到了郑直来者不善。众人也不闹了,干脆一边歇着,一边等消息。倘若真的有舞弊,那会不会重新考试呢?
于是到了午后,理部门前边已经不单单是来查卷的试子了,而是众多落第举子也纷纷前来一探究竟。哪怕他们明明晓得自个水平如今也想要查卷,没办法,万一他的卷子也找不到呢?
外边的谣言也一下子窜了出来,有人夸张的讲“郑家叔侄三人同时赶考,本科解元和另一位郑家子名落孙山,只有郑家兄弟的叔父侥幸得中,这明显是有人要报复郑家……”
“试子郑直进来回话。”终于到了下午,礼部实在受不了这种无形的责难,派了一名主事来到角门,要郑直进礼部查卷。
“末学后辈从入学第一日起,就被教导,做人要规规矩矩。”郑直恭敬的向对方行礼“之前的考生查卷,从来不需进入此门,迈过此槛。不晓得这位老爷叫末学后辈进去,是何规矩。”
按照约定俗成,京师称谓,极尊者曰老先生,自内阁以至大小九卿皆如之。二司自方伯以至佥宪,称抚台曰老先生,称按院则曰先生大人。其语虽不为雅,而相承传已久。州县正官俱称上官为大人,府卫州县佐贰首领官,见通判以上皆称老爷,与奴仆无异。举人虽然已经可以有做官的资格,可是毕竟没有官身,不能以正官视之。所以不管郑直愿不愿意,正式场合,他都必须称呼对方为老爷。
那户部主事被他顶的有些难堪,一甩衣袖走了。
郑直则继续坐在角门前,拿出他抄的《大观园》看了起来,反正闲得无聊。周围人之前对郑直不解的此刻也慢慢懂了,人家考了解元,榜上无名,这也就算了,如今礼部竟然连试卷都拿不出来,这明显有问题。
“试子郑直,起来回话。”正看得他昏昏欲睡之时,身前传来动静。郑直一看喊话之人,对方却立刻闪到一旁,立刻露出一位身着红袍,绣孔雀胸背,被一众试子簇拥的老叟。他不敢怠慢,起身收起书,来到近前躬身行礼“末学后辈真定卫郑直见过老爷。”这么一会他已经认了两个祖宗了。
“俺是礼部侍郎李士实。”老叟不怒自威,看着郑直“试子郑直为何滞留于此?”
“回老爷话,末学后辈在此查卷。”郑直听不出对方态度,索性不多讲。
“试卷繁多,归类总需时辰。”李士实老调重弹“想来礼部同僚尚不至于昧下一份落榜试卷。”
周围响起一片哄笑声。
“俺也是这样认为的。”郑直说着站直身子“老爷官居礼部侍郎,想来必定学富五车,一定错不了。”
“尚可。”李士实一听郑直竟然有叫板的意思,心中更加不喜“不过教导后辈还是绰绰有余。”他来之前也已经对郑直这个解元如何得来的有所耳闻,确实没放在心上。李士实是从大明第二富裕省份,同样也是科举大省的江西杀出来的,自然对于文教相对落后的京畿试子有心理优势。
虽然皇明中枢在河北,奈何大明天子守国门,再加上各类重臣子弟挤占,直隶的文教其实并没有多么繁茂,反而比不上唐代之前。
“末学后辈也是这样想的。”郑直拱拱手,从怀里掏出手帐,迅速写了一行字,然后想要呈送到李士实面前,却被对方身旁的公人夺走,然后转呈李士实。
“这句话末学后辈实在不晓得如何读,请指教。”郑直也不在意,自然同样省去了一次认祖宗。
李士实看了眼纸条,又看看郑直。不用问,纸上简简单单一句话,却肯定暗藏杀机。可当此时,周围的试子都在注视着他,李士实不可能避而不答,否则就败了。再者,这句话所有人都是一种解释,他也不相信郑直还能有什么花样“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好。”郑直拍手称快“想不到,想不到俺皇明文教鼎盛,竟然有老爷这班人物。”讲完再次站直身子“送李老爷一句‘误人子弟’可谓实至名归。”
全场哗然。
“试子郑直可知当场辱骂诽谤官员的后果?”李士实有过丰富的地方任职经验,自然见多识广,到目前为止,郑直依旧是用乡野村夫那套‘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把戏。所以他并没有恼怒,以免给人以大欺小的感觉。他要赢,还得赢得漂亮。事实上,按照常理,郑直连同他讲话的资格都没有。是他恼火堂堂国家文教首府之地竟然被一个泼皮无赖上门打脸,却不敢应对,而主动站出来的。
“刑律,骂制使及本管长官,凡奉制命出使、而官吏骂詈。及部民骂本属知府知州知县、军士骂本管指挥千户百户、若吏卒骂本部五品以上长官、杖一百、若骂六品以下长官、各减三等。骂佐贰官首领官、又各递减一等 【并亲闻乃坐】。
凡在长安门外等处、妄叫冤枉、辱骂原问官者、问罪、用一百斤枷、枷号一个月发落。”郑直恭敬的背诵出来“李老爷不是要教俺嘛?难道李老爷的学问不好,答不出俺的问题就要治俺的罪?若是这样,李老爷与那市面上的光棍强买强卖有何不同?”
“大胆。”李士实身旁的公人们立刻怒喝。
“俺不讲,你们不让;俺讲了你们又要治俺的罪。”郑直躬身低头行礼“做个后辈好难。”
“既然你认为本官读的不对。”李士实用眼神制止了公人们想要过去押人的举动“那不妨读来一听。”
公人立刻接过李士实手里的纸条要送过去。
“不用。”郑直不成体统的再次站直身子“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李士实眼睛一动,他明白这次他输了。不是输在这句话的解读上,而是输在了应对方式上,他不应该出来趟这摊浑水。
其实关于经典,自古以来就是百家争鸣,只是进入汉代之后才慢慢趋于统一,尤其是到了理学发达的宋代,日趋完善。可因为古文没有标点符号,字句全都靠口口相传,习惯成自然。进入皇明之后,除了极个别经学大家,大部分不过因循守旧,先生怎么教,他们怎么学。真正做到了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也正因为如此,一旦郑直提出的断句能够在理论上讲得通,那么,李士实就被动了。此刻他再用任何公家手段,就坐实了‘以大欺小’。国法上他也许不会被指摘,可是仕林公论足够将他打入泥潭。
“李老爷年纪不小了。”郑直却得理不饶人“还是回去多读读书吧。”讲完挥挥衣袖,又返身走向角门石踏,准备坐下来继续读书装相,心里盘算这回怎么也能弄到殿试资格了。
“噗”这时身后传来动静,突然他感觉脖子一凉,诧异的扭过头,错愕的看着李士实喷着一团血雾仰面栽倒下去。忍不住爆了句跟杨儒学的粗口“我靠……”
白石站在远处,他不知道那个小子说了什么,却明白他出名了。看刚刚那位礼部侍郎喷血喷了那么远,可想而知,这得气成什么样。哎,做人不能太自负,那位侍郎明明用小拇指就可以碾死那个小家伙,却偏偏亲自下场,结果让人换了。
挤开旁人,示意石文义,张采等人跟上。
“那举子该倒霉了。”石文义凑过来“以后还想好?”
“那个侍郎也是个心眼小的。”张采深表认同。
“那也是以后的事。”白石看二人谈兴颇高,索性加入“如今人家占理,礼部若是处理不当,指不定谁先倒霉呢。”
石文义想了想“也对,人家忍了,也是被针对,不忍也就这样。大不了大家都别好。”
“俺倒是觉得那举人挺坏。”张采撇撇嘴“拿侍郎做了垫脚石,以后可不得了啊。”
几人其实今日是来棋盘街寻找那块腰挂的来路的,不想就遇到了这事。倒也不虚此行,毕竟据他们所知,能把人骂死的,好像就诸葛亮了。那位侍郎死不死他们不清楚,可是出了这事,和死了也没区别了。
“等等。”白石停下脚步,退了几步后,探身看向不远处。石文义和张采好奇的也退了回来,张望。立刻发现不远处有两位娇媚的小娘。不由互相暧昧的笑了起来。
“你们看那个书生。”却不想白石看的不是女的。
石文义和张采仔细寻找,终于在两位女子不远处,看到了一位身着艳丽道袍的文士,不由皱皱眉头。白镇抚喜欢这服妖?
“他戴的和咱们要找的玉佩像不像?”白石没有留意石文义和张采,直接问。
石文义和张采一听,顿时明白他们想左了,赶紧默契的不吭声,仔细看了看“哎,真的哎。”
“别惊动他。”白石提醒一句“跟着。”找了这么久,终于又有了新的发现,他也忍不住激动,却还是提醒石文义和张采,更是在提醒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