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八,刚刚从山东老家赶来的,真定府同知黄显怀的娘子,在一众家人簇拥下来到这两年声名鹊起的白衣庵上香。
皇明制度,地方官长不得在辖地置房产,故身为真定府同知的黄显怀也住在府衙后院的西跨院。黄同知一向洁身自好,院内家人并不多。相比几个月前郑家上香之时的盛况,不管是规模还是气势都要逊色太多。
不过白衣庵同样不敢懈怠,照样提前一日闭门谢客,洒扫院落,以便今日迎接同知娘子。
志清法师这几日身体抱恙,由最近两个月在庵中颇为活跃的惠静师太率领庵内众尼迎接。得知惠静师太擅长卜卦,在上香结束入静室歇息时,黄娘子特意邀请对方一叙。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娘子有心结。”白衣庵的慧净法师宝相庄严,仔细听了黄娘子的八字后,掐指算了起来,良久之后,叹口气“应该是在去年。”
黄娘子左手微动,扭头对身旁大丫头道“槐花儿,你出去吧。”
槐花儿心中好奇,却不敢违抗,应了一声,走了出去。去年,去年没事啊。前二年她们都被关在庄子里,后边回了家乡后,更是足不出户,没见有啥不妥啊。
“请法师指点迷津。”黄娘子拿出一锭五两金花银放到了对方面前。
“娘子误会了。”慧静师太赶紧口呼佛号“贫尼学艺不精,化不了,解不开。”她此时才留意到对方左手带着一块骨韘,虽然好奇却没有追问“正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心病还须心药医。娘子的心结,只有那位做结之人才能解。”
黄娘子坐直了身子,因为是夏日,所以潞绸将她傲人的身材勾勒的淋漓尽致。错愕片刻后,她看着慧静师太笑了起来“师太这世外之人也六根未净吗?”
“贫尼道行太浅。”惠静师太没有否认,她反应很快,立刻变着“当初娘子不走,是舍不得丢下正室的位置,如今呢?”
“……”黄娘子沉默不语。当初那个强盗要带她走,她拒绝了。原本以为对方会强迫带她走,可是那个强盗竟然装谦谦君子,再不提起,弃她而去。那一刻黄娘子就下定决心,不死了,要让对方后悔。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黄显怀的那个小妾得病死了;好在有那个强盗硬留下的银子,她挺了过来。如今黄娘子刚刚想忘掉一切,安安稳稳过日子,那个藏头露尾,睡觉都不敢抹去脸上锅底灰的强盗又冒了出来。
“他想养你一辈子。”慧静师太拿出一根廉价的玉簪放到了黄娘子面前“只要娘子推开窗户,剩下的一切都不用娘子再管了。”
黄娘子看看当日她送给那个强盗的玉簪,虽然不值几个钱,却是她当时仅有的首饰。倒是信了慧静师太的身份,扭头看看窗户“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往事已矣。烦劳师太回他,如今我在家相夫教子,心无波澜。”
“阿弥陀佛。”惠静师太依旧从容“贫尼懂了。”
她其实很羡慕黄娘子,羡慕对方能选择,羡慕对方哪怕时隔那么久,依旧有人念念不忘。可是惠静师太也鄙视黄娘子,鄙视对方目光短浅,鄙视对方两头占便宜。有些错一旦迈出第一步,再想回头已经不可能,同样有些人一旦沾上,再想甩开也做不到。
黄娘子再次瞅了眼桌上的那枚玉簪,保管的很好。起身与惠静师太道别后,出了静室。有本事就把老娘抢走,没本事,就别来祸害我。
槐花儿立刻凑了过来,黄娘子好像刚刚在静室与惠静师太不过闲聊一般,又意犹未尽的与对方继续探讨佛法。
槐花儿自然知道,娘子在庄子里时,就潜心修佛学医,修为不一定比这姑子差。也不晓得娘子能有什么心结,还需要向这妖娆的姑子求教。扶着黄娘子上了车,待车门关上,看到黄娘子嘴角微翘,好奇追问“娘子这是有啥喜事?”
有了银子,这个渐露反骨的丫头竟然坚持陪着黄娘子到了最后。这段日子,又因为各种原因,渐渐多了真情少了逢迎,如今彼此不是姐妹胜似姐妹。
“无事。”黄娘子并未刻意隐瞒,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笑容。
马车启动,黄娘子脑中又出现了那张黑炭脸。她自然晓得那是伪装,甚至拒绝跟那个强盗走,也有对方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的原因。你不信我,我凭什么把自个交给你?
因为黄娘子的身材太过妖娆,因此她从不开车窗。车厢里很安静,槐花瞅了眼黄娘子手中已经盘的铮明瓦亮的牛骨韘。那东西似乎是去年年初突然出现的,之前没见过。可自打冒出来以后,娘子就戴在手上形影不离。娘子好像也是那时候开始有银子的,她也曾经怀疑过,可是却并未发现任何不妥。
马车此时慢了下来,周围传来了吹吹打打之音。槐花儿不由怀疑这是遇到了成亲的了,忍住推窗看热闹的冲动,不去理会。片刻后马车再次启动,相比刚刚似乎快了很多。
不多时,马车又停了下来。槐花儿收敛心神,正要提醒黄娘子可能到了的时候,车门突然打开,一个魁梧的昂臧丈夫猫着腰走了进来。
“大胆,光天化日之下,你敢抢官眷?”槐花儿本能的挡在黄娘子身前,她又不是傻子,这人莽里莽气,就跟红了眼的种马般,一看就不是好人。再者外边的人若是黄家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这等如此猖狂的,定是遇到了强盗,真定的种马强盗。
“槐花儿,去外边看着。”不曾想这莽汉不但不理会,反而跃跃欲试。槐花儿一听怕了,对方竟然晓得她的身份,看来是早有准备“娘子我挡着,你跑……”讲完就不管不顾的朝着对方就要撞过去。
“别动。”黄娘子却赶忙搂住住对方的腰,槐花儿猝不及防,跌坐在她的腿边。
黄娘子顾不上不可置信的瞅着她的槐花儿,上下打量一步之外的莽汉“你个强盗,吓到我的姐妹了。”
“给。”强盗竟然从革带扣上拿下一锭五两银块扔到了依旧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槐花儿面前。
“你别过来,我不要银子,我要娘子,你放过她……我来。”槐花儿大义凛然的喊了一嗓子。
一步之遥的强盗竟然被吓得往后跳了一步,手握刀柄,好在一声清脆的笑声止住了他夸张的表演。讪讪道“你最多就是通房。”
黄娘子没忍住又笑了,拍拍抱着她的腿不停发抖的忠仆“好了,槐花儿,去外边瞅着。他,不会害我。”
槐花儿就是再傻,听了这话也懂了,娘子竟然真的偷人了。完了完了,回去要是被老爷晓得,自个非得被打死不可。
那种马强盗看槐花儿还赖着不动,干脆不管不顾开始解带撩袍骂骂咧咧的冲了过来。
黄娘子初时还一副烈女节妇模样,根本不给这强盗机会。怎奈强盗的力气大,几回之后,终于还是得手了。可转眼间黄娘子就又哭又骂“你不是不要奴嘛?你不是只给奴一次机会吗?”
槐花儿尴尬的起身推门走了出去,待关上车门,一转身,吓了一跳。也不晓得她们如今在哪,周围全是手拿刀枪身背弓弢的壮汉,总数不下四五十。不过除了一个人外,其余所有人都是面朝四方,将后背亮给了她。
“这位姑娘,可以去屋里歇歇。”唯一没有背对马车的汉子做了请的手势。
槐花儿提心吊胆的摆摆手“不了不了,也就喝口水的工夫。”
周围不晓得谁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继而越来越多的人笑了起来。
那壮汉也不恼怒,不再言语。
槐花儿在庄子里那么久,啥腔调没听过,根本不在意,顺势坐在了车辕上,不想片刻后就掉了下去。
“姑娘还是去屋里歇歇吧。”壮汉扶起槐花儿。
槐花儿摆摆手,瞅着快掀翻的马车道“我得守着,万一车翻了好护着我家娘子。”说着伸手拉住了马的骝头“你家大当家的这口水,功夫有些长啊。”
“哄”这下周围人都没忍住全笑了。
黄显怀今日处理了公务,又与几位好友小酌片刻,这才摇摇晃晃的回到后衙。一进门,就发现下人们一个个都对他躲躲闪闪。心中不满,立刻找来管家询问。不问不晓得,一问吓一跳,他的娘子何氏丢了。
诡异的是,何氏是众目睽睽之下坐进马车,在一众家仆簇拥下,出的白衣庵。中途前后都是人,而到了家马车里却空无一人。车夫坚持讲他没有发现任何不妥,余人更是一问三不知。为了推卸责任,所有人都选择性忽略了他们回来时遇到的那支迎亲队伍。当时马车突然就加速,迎亲队伍将他们与马车区隔开,不过也只有片刻。况且车夫不是还在了吗?哪能错了。
之所以没有人通知黄显怀是因为整整一下午都没有人找到他。管家又不敢声张,只好封闭门禁,严禁消息外泄。
黄显怀首先想到的是找人,可是片刻后就否了。开玩笑,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更何况这种奇闻,再者都过去这么久了,今日肯定找不回来了。如此,一旦过了夜,何氏就算回来,也是死。
“呵呵。你回不去了。”郑直慵懒的逗弄怀里的何氏“黄家传了消息,讲你得了重病,估计命不久矣。”
何娘子打开对方的爪子“达达逼着奴走到这一步满意了?你怎么安顿奴?”
“自然是带回家。”郑直理所当然道“把你关一辈子,死了也要埋在俺郑家祖坟里。”
何氏听了这么晦气的话,并没有不满,靠在郑直身上“奴什么身份?”
“哦?”郑直有些尴尬,他光想着把对方弄回来了,其他的都没有准备。
“奴是米脂人,原本姓段,嫁给了一个穷指挥,后来吃不得苦,才跟着黄显怀跑了。他托关系,给我弄了一个姓何的肃州民籍。”黄娘子一脸嫌弃“果然,你也就床上耍耍威风,旁的不行的。”
“俺来想法子。”郑直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大笑道“目下,还是再耍耍威风。”
闹归闹,可是究竟该如何安置黄娘子确实让郑直颇费心思。
他原本是打算直接将对方送回院里养着,可是想到许锦,感觉还是不要玩火。养在外边?那怎么行?他也不方便时时关心对方。如此还是必须养在家里。
“好你个狠心的。”二嫚儿不满的又掐又拧“让奴……我给你养女人,你怎么想的?你这黑了心肠的。我前几日刚刚救了你那么多女人,不道声谢就罢了,如今该踢门踏户的欺负我。”
“莫哭,莫哭。”老光棍赶紧劝道“俺晓得二嫚儿委屈。可目下,除了二嫚儿,俺实在谁也不信。二嫚儿想想,俺院子都筛了多少回了,可依旧能让锦……儿得了消息,若是人送进来,她真的敢去抄了俺的窝。”
“这不还是看奴好欺负。”二嫚儿嘴上不饶人,可是用词又变了回来。
“俺想好了,过一阵在药市那弄个度假村,旁的股份谁也不给,就给锦儿和二嫚儿。每年好几千两银子呢。”老光棍赶紧握住对方的手“你瞧瞧,指甲劈了。”
“该。”二嫚儿幸灾乐祸的讲了一句,却伸手抚摸对方身上的抓痕“平日间样样精明的,怎的也不知道躲,我抓你,就傻杵着不动。”
“俺怕躲了,二嫚儿就再也不认俺这亲达达了。”老光棍将对方拉进怀里,然后哎呀咧嘴的笑了起来。
摆平了。果然,还是江侃讲的对,对女人要有啥手段用啥手段,千万不能端着。锦奴是强势,他就曲意逢迎。二嫚儿则是心中永远不安,郑直就要让她认为自个只信对方。
“俺想好了,干一票大的,立马就收手。上京弄个带俸差操的世职,然后纳级到都指挥佥事,日后带着俺的一堆儿子横行霸道,鱼肉乡里。”老光棍开始信口胡说。
“呸。”二嫚儿哑然失笑,靠在对方怀里,为郑直点着烟“你就真的不恨六房?”
“不恨是假的。”老光棍把玩二嫚儿的小手“可从小就他来看俺最多。没有六叔,俺头一年就坚持不住。就当两清了。”
“偏心。”二嫚儿懂什么时候该装疯卖傻,如同她当初故意要逼着郑直将东门号过给郑佰一般。只有如此,才能闹出动静,出了动静,不管是太夫人或者十七才能拿出好处补偿。闹事不是目的,是手段。否则不声不响,谁理你“奴还以为六太太要吃苦了。”
老光棍讨好道“莫气了。”
二人正你来我往,这时外边传来动静“奶奶,六姐和十三姐来了。”
不等郑老光棍反应,就被二嫚儿一把推下炕“一会吧,我头疼。”
“母亲,怎么了?上午还好好的。我进去瞅瞅。”六姐关心的问了一句,向着正门走去。
十三姐却没有动地方,这情形她熟,很显然某人在里边。
“怎么了?”正要进屋的郑妙宁疑惑的回看郑妙常“你也不舒服?”
“突然肚子疼。”郑妙常顺势道“我回去吃些药,姐姐陪我吧。”
“你先去,我看看母亲就来。”郑妙宁却推门走了进去。
里边的小丫头赶忙起身见礼,不等她阻拦,郑妙宁已经走进西套间。
郑妙宁无奈,生怕郑妙宁不明所以,闹出事,只好跟了进去。
好在,出现在她们面前的唐奴娇并无不妥。郑妙常疑惑的左右瞧瞧,很快顺着摆放在炕尾的一堆衣服,看向了放在那里的衣箱。
“这热的天,怎么都往我这来了?”唐奴娇都感觉她的语气有些颤抖,尽可能的稳住心神“去外边,外边亮堂。今个儿天不错,瞧这大太阳,无风无雨的。”
“咔啦啦”此刻外边传来了阵阵雷鸣,片刻后下起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