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来到齐嫂子家,里边的人显然得了吩咐,已经等着了。立刻打开角门,放马车进了马厩。
郑直走下车,就看到了迎出来的孙二娘等人,黑压压一片,有这么多“你们倒是神通。”
已经伤愈的孙二娘笑着迎了过来“自然。”讲完率先行礼道“奴婢恭贺达达回家。”
她身后的一众女人神态各异,却也都跟着似模似样行礼。
郑直瞅了眼孙三娘,伸手将李娘子扶起“走吧。”
孙二娘丝毫没有不满,瞅了眼从车里探出头,脸色苍白,茫然的书南,赶紧对孙三娘道“快……”
“我晓得。”孙三娘笑道“娘就不要担心了,交给我。”拍拍对方的手,扭头看向角落里的齐嫂子“齐嫂子,赶紧让她们上菜。”
齐嫂子慌忙应了一声,急匆匆的走了。
孙二娘看出二人有古怪,哭笑不得,估计是想要整治一番那个狠心人。不动声色的加快脚步,今个儿这位心气不顺,还是阻止为妙。
孙三娘钻进车厢,看了眼慌里慌张穿好衣服的书南。为对方整整衣衫,叹口气“你又何苦跳进来。”
书南低下头,不吭声了。
“以后路上听我的话,我会护着你的。”孙三娘意味深长的为对方抹去嘴角的星星点点。
书南点点头“我都听姐姐的。”
郑直抱着李娘子走进二院堂间,里边已经摆了三桌,直接来到主席才将不停求饶的李娘子放下。
“二娘是我姐,她坐上首。”李娘子看郑直把她往右边领,立刻一把拽过了跟过来的孙二娘,将对方按在了座位上。
“都坐吧。”郑直没有反对,坐了下来。
李娘子笑着坐到了郑直的左侧,投桃报李的拿起面前的酒壶倒了一杯酒放到了对方身前“达达辛苦了。”笑着偷看正帮着招呼众人的孙二娘。
郑直用胳膊碰了碰腰间茄袋,笑了笑“那一会俺要更辛苦咋讲?”
李娘子笑笑,却不接话了。有了上一次,打死她也不会再惯着这个骗子了。倒不是担心自个,而是怕孙二娘又要遭殃。
郑直皱皱眉头,将面前酒一饮而尽,正要去拿跟前的酒壶,孙二娘已经拿着酒壶为他斟满“这酒是三娘特意寻来的,烧两次锅,才出来的。”
李娘子笑着将手中酒壶放到了郑直面前,坐了下来。
郑直不耐烦的伸手从孙二娘手里把酒壶夺了过来,为李娘子斟满,就手放下。
李娘子直接喝干,伸手去拿郑直放下的酒壶,不想这个老骗子却又拿起。她索性伸手将对方面前的酒壶拿在手中为孙二娘斟满,又为自己斟满酒。
“人都没来齐了,这么赶着吃醉吗?”不远处颦颦似乎无心之言,甚至声音也不大,却足够每个人听到。
郑直脸色一冷,两只手放到了他的腿上,终究忍住了。
待收拾妥当后,孙三娘走下车,喊来婆子,背着刚刚破瓜腿脚不便的书南走进正堂。瞅了眼脸色难看的李茉莉,将对方安排到了自个跟前坐下。
此刻众人已经落座,郑直左手边是李娘子,右手边是孙二娘,显然对方直到如今才有所顿悟,不过已经晚了。
孙三娘扫了眼屋内,扶着站在一旁本来应该监视众人的王嬷嬷坐了下来。孙二娘、李娘子、李茉莉、颦颦、王娘子、书南,书展、书盈、柴娘子、华娘子、薛娘子、小薛娘子、钱娘子、齐嫂子、陈娘子、小陈娘子、陈妮儿、梁娘子、梁大姐、梁二姐、范娘子、范小娘子、廖娘子、王嬷嬷都在。原本准备了四桌,可是因为早晨妙玉被郑直接走了,黄狗剩家的脸皮薄,死活不肯来,十娘子那一房和三奶奶那一房被排除在外,才只凑了三桌。
徐琼玉似乎向她的男人低头了,可是若把对方邀请来,恐怕节外生枝。想来她也是被逼无奈,所以这次就当放对方一条生路吧。
笑着瞅了眼齐嫂子,孙三娘端起酒杯“来,今日咱们的男人,亲达达回来,我们一同高乐,愿与郎君一生一世,生生世世不离不弃,长相厮守。”
面对不懂规矩的孙三娘,众人不管心中怎么想,纷纷起身,端起酒杯。
郑直听了孙三娘的话,心态稍稍平和,起身端起酒杯,笑道“那就借三娘吉言了。”讲完一饮而尽。
孙三娘并没有立刻喝,而是盯着在场所有人都喝干之后,才一饮而尽。
众人纷纷落座,正要吃菜,外边传来动静。郑直皱皱眉头,听声音,似乎,好像是……
“有毒……”孙汉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不等他讲完,就看到一道身影将他推了出去,然后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被对方拽着往外走“姓孙的,你有病吧,这是俺家,里边都是俺的女人……”
“你沾没沾酒菜?”孙汉却顾不得狼狈,抓住对方的衣领“沾没沾?那是有毒的,吃了会死的……”
“住口。”郑直真的恼了“俺吃了好几杯,还吃了,好几口。这不好好的,不但俺,俺女人……”一指正堂,错愕的看向孙汉身后,孙三娘依门而立,嘴里正涌出鲜血“三娘。”舍了孙汉,冲了过去“三娘,你怎么了,快……”正要喊人施救,才发现屋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趴在了桌上。
“为什么……为什么?”孙三娘抚摸着郑直的脸,看了眼趴在桌上的孙二娘和李娘子“她们太傻了……”
郑直目瞪口呆的看着孙三娘,眼中迸发出了无尽怒火“为啥……?”
“听我讲,你二哥要杀你,买通了齐嫂子,毒药是他的,不过我已经想办法除掉他了。贵姐,我不欠你的了。”孙三娘突然有气无力的给了郑直一巴掌“我们终是错付了……你……”讲完之后,垂下了手。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孙汉喃喃自语,却被如同发了疯一般的郑直揪住脖领“你又为啥冒出来?你又为啥晓得那酒有毒?”
却根本没有听对方辩解的意思,掐紧了对方的喉咙。孙汉的脸色渐渐变得涨紫,他想挣脱对方,可是郑直的双手如同铁钳一般。
“五郎……”守在门口的朱千户再不顾忌,赶忙跑过来拉住了郑直的手,对跟进来,不知所措的贺五十,朱总旗大喊“快,救孙秀才。”
天空依然晴朗,流星依旧在飞翔。郑直一动不动的躺在院子里的空地上,仰望星空。
他现在脑子一片空白,耳边总是回想着孙三娘死前那一句“我们终究错付了你。”
他突然发现自己很蠢,既然不能给她们想要的,干嘛要把她们弄回来呢?最让他心痛的是,李娘子就这么悄无声息,突然的走了。
果然孙三娘是个狠人,她不但要送走自个,还要把所有自个的女人都带走,下去陪着。书南也许是最冤的。
良久之后,郑直坐了起来,拿出烟,朱千户立刻凑了过来,为对方点上烟“车准备好了。”
“所有女人立刻送去化人场。”郑直一边抽烟一边讲“天亮后,就讲俺让她们先回府城了。”
“其他人都好办。”朱千户提醒一句“王嬷嬷和廖娘子……”
“一样。”郑直平静的回了一句“过些日子,报一个瘟疫没了。”
朱千户应了一声起身向远处的孙汉拱拱手,走了。
郑直感觉脸有些痒,伸手一摸,竟然是湿的,他啥时候哭了?呼啦一把脸,起身,深呼吸一口气,走到了孙汉跟前“俺刚刚失了心智……”
“不用讲了,俺懂。”孙汉摆摆手“不怪你,若不是俺路上耽误了,本来可以更快的。”
郑直正要追问,朱千户带着几个人走了进来,直接进了屋。片刻后,开始往外抬尸首。
郑直不再言语,盯着被抬出去的每个女人。直到李娘子被抬出来的时候,郑直示意停下,抚摸对方的脸颊“把她和……孙二娘姐妹留下,一会送堡内地库。先用冰块,待坟茔修好之后一并葬入祖坟。”
朱千户应了一声,立刻让人将李娘子的尸首放到了旁边,准备转运。片刻后,孙二娘和孙三娘的尸首也放了过去。
郑直拿出烟,每个人面前点燃三支,坐在了李娘子身旁将她抱起“原谅俺,你闺女进不了俺家的祖坟。”几次想要扭过头去看看孙二娘,却终究没有做到。
按理讲如今的结果虽然差强人意,却就是他想要的。可郑直感觉到了茫然,这真的是自个想要的吗?为了孙家姐妹,搭上了他的颦颦。
他想要仔细回忆和颦颦之前的一切,却发现根本做不到。脑子里全是另一张脸,另一些事。哪怕是想起孙三娘也能让他心头稍稍好受,可是脑子里还是那张脸,那些事。
俺咋会做错,只不过是犹豫不决,下手晚了,否则咋会给孙三娘这个贱妇机会。你为啥上次不死了?死了就一了百了了,你死了,这么多人就不会跟着一起陪葬了。
待朱千户再次安排妥当后,郑直起身抱着李娘子的尸体放到了车上,眼瞅着家丁要去抬孙二娘的尸首,郑直走了过去,推开旁人,将孙二娘抱了起来“千户,回去把俺的神锋取来,还有她们三个所有的东西都拉去地库……让小旗把俺带回来的东西也一并送到地库那里。让人立刻去府城,开了门之后把三口寿材都运出来,总旗晓得在哪。”
不晓得是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他抢了三口上好的寿材,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种结果。
朱千户立刻转身出去安排了。不多时,三人的尸首都被装上了车。其他人退了出去,郑直再次走到了孙汉跟前。
“到底咋回事?”郑直递给对方一根烟。
“俺也讲不清。”孙汉接过烟点上“俺认识一个大名府的学生姓陈,他讲的。”
“他咋找得到?”郑直感觉不可思议,这人他听都没有听过。和郑虤关系好?对方自从去了林济州这么久,就没有见过任何故人。
“是。”孙汉四下瞅瞅,确信四周没人“那个人和俺是在河南认识的。因为晓得了俺伯父的身份,就时常凑过来吃酒。大概两个月前突然就不来了,俺也没多想。这月二十一俺们在路上遇到,就一起吃饭。他酒量不行,吃了没几杯就醉了。俺们当时正讲秋闱,他突然就道本科一定会拔得头筹,要做解元。俺也年轻气盛,平日间看不惯他的做派,不由驳斥了几句,语涉五虎。他却突然来了一句,你命不久矣,月底就会死了,被人毒死的。俺听后赶忙追问,这厮却不讲了。没法子,只好又多吃了几杯,那厮这回醉的更厉害了,可是不管俺咋问他再也讲不出个所以然。俺就又拿秋闱说事,果然这厮上当,又放出豪言,本科不但秋闱要夺魁,明年春闱同样要拔得头筹,来一个三元开泰。俺志不在此,这厮却犯了倔,一而再再而三的卖弄。到了最后,告诉俺,这都是他亲身经历的。俺听了就跟如今五虎的反应一般,感觉匪夷所思。他却告诉俺,明年三月二十二放皇榜当日夜,佛祖会显灵,他就是当时遇到了才能够回到如今。”
郑直眼睛一眯,这对于孙汉或许认为匪夷所思,可是他熟悉啊。王钟难道也遇到了佛祖显灵?那么倘若如此,他还有必要参加武举会试吗?哪怕拿不到状元,有个进士傍身,似乎同样不错。待将来年老体衰之时,将承袭伯父世职的郑虤或者赵耀庆的身份戳破……
十娘子如今依旧对那个世职念念不忘,得想个法子。虽然老子抢儿子的位置传出去不好听,可英宗他老人家做的,俺为何做不得。大不了多给些家业补偿一二。
“……第二日俺酒醒了,越想越后怕,就想找他打探详情,偏偏找不到了。”孙汉继续道“眼瞅着都二十二了,俺只好买了马赶了过来。终究还是晚了。”讲完之后对着院中李娘子三人行礼“俺真的尽力了,为了赶过来,俺就偷了一次懒,在树林里多睡了一个时辰。俺路不熟,早晓得该直接来廉台堡,廉台村,哪怕再快一步也不该如此……”
郑直有些头疼,孙汉的话让他感觉脸疼,很疼“猛抽一口烟。
“你信俺,俺讲的都是真的。”孙汉赶紧道“若不然,俺千辛万苦跑过来干啥?”
“俺信。”郑直眼睛一眯“那个姓陈的从放榜那日回来,也就是讲,他晓得乡试,会试和殿试题目?”
孙汉一愣,果然被带偏,赶忙道“不不不,这咋行,德不配位,德不配位。”
“这咋叫德不配位呢?”郑直赶忙道“你不偷不抢,俺们给他银子。他当状元,俺们做进士。这是老天爷送给你的,你忘了,孙家的门楣都要靠你了。难道汉哥不想令堂含笑九泉?”
孙汉语塞。
“你寒窗苦读,为的不就是造福利民吗?你早点出来做官,天下不就多了一个正义之士吗?”郑直耐着性子道“世人全都不看过程的,他们看的是结果,过程不重要。举业和官场有联系吗?那是两码事,与其把工夫耗费在这些书本之上,多做几件利国利民的大事不好吗?你晓得这天下糜烂到何种地步吗?英国公家光是在真定和保定就隐匿了数万顷良田,天下一百五十九府,会有多少?那是爬在大明身上喝血啊。天下需要汉哥这般有志青年伸张正义。”
郑直此刻思绪纷繁,为了说服孙汉,已经顾不得有可能将他自个隐匿的军田暴露出来的风险。
“那是偷,是骗。”孙汉摇摇头“俺要正人,必须先正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俺都是靠着旁门左道,又咋能挺起胸膛指出旁人的缺点?”
郑直无语,两边谁也说服不了谁,周围再次陷入到一片死寂。
等待是最漫长的,地库需要重新归置,然后把筹集到的冰块送进去,最快也要中午才能到。郑直再次点上一根烟“还有啥?姓陈的有没有提旁的?”
“他讲的都是高中之后会如何风光,做不得数的。”孙汉也不想和郑直闹翻“对,他还提了一句这次科举要出事。不过俺无心听,也就没放在心上。”
郑直继续问“陈提学二月才在大名府科试,他三月就到了京师,够快的。”
孙汉张张嘴,突然脸色难看的一甩衣袖,转身就走。他只是没多想不是傻,郑直在套他话,想要挖出来那个人。
“别急,别急。”郑直赶紧拦住对方“俺错了,错了不成吗?俺就纳闷了,这么一个好机会就在眼前,你迈出去这一步,一切都有了。何苦要为难自个么?”
“俺骗得过所有人,骗不过俺自个。”孙汉想要甩开郑直的纠缠,那个对方人高马大,明明比他年幼几岁,却比他高出一头,索性席地而坐“家严若是晓得了,也不会感到脸上有光。”
据郑直所知,孙汉父亲在他两岁时就没了,从小就是其母拉扯大的,为何平日间却从不见对方提及他的母亲呢?不过这只是偶尔跑偏,片刻后他就为另一件事犯了难。
又是一阵沉默后,郑直道“徐琼玉,你带走吧。”
孙汉一听,却立刻摇摇头“男子汉大丈夫,说出去的话,要言而有信。”
“她……”郑直斟酌用语“没有那么不堪,一切也许是误会。”
“实不相瞒。”孙汉直接道“俺还听到了她们的事。你死了以后,她们依旧住在郑家,名声很大。可是没多久,就又跑了。俺怀疑,还是宁王府拐走的。”
“都跑了?”郑直皱皱眉头,看不出方正霸这个贱人还在骗他。宁王?你不好好在南昌生孩子,老是惦记俺女人作甚?
“不是,徐琼玉和她娘都没有跑,跑的是方大家。”孙汉给了不一样的答案“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种人你跟她们掏心掏肺,不值。”
“那……俺前一阵把她收房了。”郑直终于讲了出来。
孙汉却点点头“你们也算欢喜冤家,日后好好待她。”
“……”郑直咒骂一句“你他娘的真的听不懂?俺抢了你女人。”
“可那是俺去年把她们赶走之后。”孙汉反而跟看傻子一样“五虎俺信得过。至于后来,日久生情,在所难免,俺当初已经想到了。”
郑直无语望苍天,这已经是他的极限了,虽然对方能够千里迢迢赶来相救,可他真的对之前的所作所为难以启齿。
不知不觉二人吸完了所有的烟,正要出去找其他人要烟,这时朱千户抱着三口神锋走了进来“冰块已经准备好了。”
郑直不再吭声,上了车,孙汉也跟着跳了上来“俺就不去了。”
郑直肯定有很多私密话想要对那三个女人讲,他在场,不合适。
郑直点点头,让朱小旗安排地方给孙汉歇息。一个走进车厢,将躺在地上的李娘子抱起“颦颦,俺们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