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展的很快,快到郑直都手足无措。刚刚与钟毅交割完没两日,九月二十八,一队锦衣卫来到了禄米仓郑直的院子。
“于佥事,许久不见别来无恙。”郑直趴在床上,有些窘迫的看着被引进来的于勇。
叶广的死改变了很多事,有人受损自然有人得益。于勇就是得益的那个,如今已经是提督街道房的指挥佥事。郑直一直与对方避而不见,很简单,这人不在乎旁的,只在乎利益。所以只要用得到的时候给银子就行,根本没有必要谈交情。
“郑解元这是咋了?”按理讲抓犯人的活咋也轮不到于勇这个管疏通下水道的指挥佥事来,可谁让于勇和郑直熟。所以面对这咋也不亏本的买卖,于佥事就越界了。有祝英台在,于勇自然不难查出郑直的下落,却不想对方竟然是这么一副狼狈模样。
“孽债。”郑直苦笑,请对方落座。
“郑解元可晓得江解元的事?”于勇却没有坐,反而追问。
“听人讲了。”郑直苦笑“看来老哥是要抓俺的。”
“皇明难违。”于勇没有否认“只是不用担心,不过是走个过场。”
“老哥何必如此。”郑直示意朱千户,对方立刻退了出去“江侃这条狗咬出俺了?”
“江解元只是喊冤,其他一概不认。”于勇却给出了一个让郑直意外的答案“请郑解元,是都察院有人上本,讲郑解元与江解元过从甚密。因此内阁才请旨,如此。”
郑直一琢磨,立刻想到了一个人刘健。他没有参加武举,对方竟然就往死里整?
此刻朱千户端着托盘走了进来,看上去很轻。待放到于勇面前,是一捆银票,最上边的是一千两。于勇想到郑直这小子在外边两年应该能鼓捣出动静,却没想到动静这么大。想到了郑直能给他好处,却没想到好处这么多。可是这么大一笔款子,太烫手了,他不敢接。
“请于佥事让俺在里边少受些罪,俺伤还没好。”郑直并没有强人所难。
于勇松了口气,笑道“那是自然,南镇抚司那里俺人头还熟。比江解元在的北镇抚司要好多了。”
“多谢。”郑直拱拱手,艰难爬起。
“伤的这么重,解元哪能动。”于勇赶紧道“稍候,俺让人来抬。”拿起银票揣进怀里,转身走了出去。
“千户,俺遇到坎了,看好芝麻巷,其他的都不用管。”郑直低声讲了一句,想了想,摘下一直带着的玉韘递给对方“告诉俺师兄,外边就拜托他了。”
郑直感觉其实应该早早准备一些信物之类的,否则真遇到这种事,没准就会被人钻空子。不过这都是后话了,他迈不过这道坎,一切就白费了。
朱千户接过玉韘“五郎放心。”他跟着郑直已经三年多了,从最初的临时容身之地到如今卖命相随。郑直亏待过不少人,却从没有亏待过他,甚至他带来的任何人。就凭这一点,朱千户就做不出对不起郑直的事。
郑直斟酌一下,低声道“三奶奶姐妹和十娘子还有必须安全。其他人都可以不管。”
朱千户对十娘子的事自然大概清楚,却真的不晓得三奶奶姐妹也没躲过去。难怪从去年年底开始,郑直遇到三奶奶就格外的忍气吞声,难怪那位唐姨妈可以在郑家无拘无束“俺一定护着小主人和三位主母周全。”
郑直不再吭声,不多时,于勇带着四个抬着门板的锦衣卫行事校尉走了进来“郑解元,委屈了。”
郑直拱拱手,爬上了门板,朱千户赶忙将一件贴里披在了对方身上。
四名行事都已经得了于勇吩咐,小心将郑直抬起,甚至贴心的嘱咐郑直一句当心后,这才向外走去。
出了郑家,郑直就直接被放到了提前准备好的马车里。为了减小影响,于勇甚至贴心的准备了一辆带车厢的。
车琳琳马潇潇,一路向西直奔南镇抚司。虽然这事情很大,可是直到如今圣上都没有明发旨意,将此案定为钦案,因此于勇将郑直送去锦衣卫狱没有任何不妥。
有了银子开路,再加上于勇的面子,郑直直接住进了锦衣卫狱内相对最好的福舍。没有霉味,没有恶臭,没有老鼠洞,不但有恭桶还有一扇小栅栏窗透气,再多就不要想了。一般司狱司是不提供衣食的,可是锦衣卫狱例外,可以提供两顿饭,但不提供衣服和被子。
还好如今已经是九月底,天气转凉,也不像上个月那么燥热,否则郑直真的一刻都待不下去。阴冷的福舍,难以下咽的囚饭都让他浑身难受。尽管郑直小时候跟着陈守瑄也经常在这种环境下借宿,可是这几年安逸的生活,让他突然发现,已经不再适应如今周围的一切。进来后的第一夜,他就失眠了,望着栅栏窗外,瞅了一夜。
大风大浪郑直都闯过来了,竟然毁在了一个小娘皮手里。他不甘心。他还有大好前途,他还要生很多孩子,他还有无数的女人……可是此刻他啥也做不了。
第二日,南镇抚司请来医士为郑直验伤。毕竟太过匪夷所思,郑直在京师也算有些名气,谁会下这么重的手?
医士很快确认了郑直的伤不是伪造的,甚至能够判断,郑直如今还有严重的内伤。
于是第三日,锦衣卫掌南镇抚司事指挥使黄英亲自带着理刑千户审问郑直时,第一个问题就是追问伤从何来。
“眼瞅着武举在即,俺多吃了几杯酒,路上被人打了。”因为郑直的功名没有被夺,所以不同于一般的审问,他甚至还能有座。面对追问,郑直给出了一个极其敷衍回答“没瞅见是谁。”
这明显是不实之言,但因为与江侃逆诗案无关,所以黄英也并未纠缠,就问起了郑直与江侃的关系。
“俺们之前在真定认识的,不过一直不对付。到了京师以后,才晓得江解元与寿宁侯家也是亲戚。这才走动多了起来。”郑直‘依旧’老老实实回答。
“有人讲江解元所做这首诗其实是出自郑解元之手,不晓得是不是?”黄英问的相当的直白。
“俺本布衣,正是靠着主上与各位贤良捡拔才侥幸有所收获,哪里会有不恭敬的想法,更不要讲作诗嘲讽。”郑直回答的同样干脆。
“可是这首诗与郑解元的‘三千里外欲封侯,各领风骚八百年’如出一辙。很难想象不是出自一人之手。”
“俺没有。”郑直无语,这两首只是狂妄,里边可没有一丝劝谏甚至对朝政指手画脚的意思。不过因为身在南镇抚司,他也不敢得罪黄英,只好干脆回应。也这才晓得他被抓进来,竟然不是被牵连作弊而是因为反诗。换句话讲,朝廷直到如今都不晓得江侃冒名顶替的事。这下心态更稳了,对江侃的怨恨少了,却多了埋怨。言多必失,得意忘形,古人诚不欺俺。
之后每日,都会有人来提审郑直,问题也翻来覆去就是这些。奈何因为因为郑直使了银子,更因为主上的态度依旧不明,南镇抚司的真正手段无法伸张,因此毫无进展。
郑直也就慢慢适应了下来,奈何天气慢慢变冷了。司狱司倒也没有为难郑直,除了条件没有改善外,其他的已经尽可能的照顾。让郑直有些恼火的是,锦衣卫狱是可以接受犯人家属送衣服棉被的。可是他除了收到朱千户替边璋等人,乃至程敬送来的衣服被褥外,再没有收到过其他人的慰问,尤其是郑家人。
“人犯郑直。”远处传来看监百户的声音。
郑直应了一声,走到福舍门口。片刻后看监百户带着一名力士走了过来“你家娘子给你送衣服了。”
郑直一愣,他尚未成亲,哪来的娘子。立刻想到了十娘子,算算日子,应该已经生了。这会应该在坐月子,心中感动,伸手接过了包袱。来到窗边,借着清冷的阳光打开。里边果然是一件棉衣,郑直赶忙将身上穿的边璋送来的棉衣脱下,换上。
然后背对福舍大门,坐在枯草之上,小心翼翼的搜检棉衣各处。以期发现对方藏在里边的只言片语,哪怕是一块信物。人在最虚弱彷徨时,家人就是他的唯一温暖。郑直以为他很强大了,可事实证明,他啥都不是。
让他失望的是,棉衣里啥都没有。不过郑直也发现了一个让他细思极恐的事,这件棉衣的针脚竟然是孙二娘的习惯。孙二娘已经死了,唯一有可能晓得她手法的孙三娘也死了。因为对方从孙怀南的那些书里学了不少女红的法子,所以郑直的女人之中,女红无出其右者。
郑直此时才记起十娘子的针线活实在惨不忍睹。换句话讲,这件棉衣,不会是十娘子送的,三奶奶?简直荒唐,哪怕对方想这么做,也不会留下话柄。那么会是谁?
不等郑直想清楚这件事,他就被调监了,从南镇抚司卫狱转到了北镇抚司。郑直心头一沉,这意味,主上的态度变了。
果然当锦衣卫掌北镇抚司事千户牟斌,牟千户提审郑直时,讯问的重点也由反诗转向了另外一件事“郑解元可曾听过林如海这么个人?”
郑直一愣,摇摇头。
可是专门负责刑讯的牟斌已经看出了郑直第一反应中那掺杂着说不清道不明因素的神态“事情是这样的。有浙江举子林如海日前被人出首,在本科顺天府秋闱中,以北监监生江侃名义入贡院应考。因为牵涉重大,本案如今已经是钦案。还望郑解元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俺确实不曾听过这个人。”郑直欲哭无泪,江侃个笨蛋。他还奇怪对方随便请了一个盐贩子,竟然就考中了顺天府秋闱解元,原来是这么回事。他千算万算,唯独没有算到这个林如海竟然是被江侃请去的枪手。之前还纳闷,陈汝嘉所讲言过其实,此刻才晓得,他是身在阖中而不自知。
牟斌反复追问多次,却因为郑直始终坚持一概不知,而作罢。郑直刚刚得知,他的功名已经被夺,可是从始至终,对方都没有对他动刑,郑直也不懂是不是于勇帮忙疏通的。直到和看监力士混熟了,才晓得,牟斌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此人向来慕文,因此才会对郑直礼遇有加。否则,就不可说了。
郑直不以为然,一个人凶狠,能凶狠过张荣?他自问在张荣面前,遭受酷刑也能挺住。当然除非必要,还是不要遇上那个王八。
郑直在诏狱的待遇自然无法和锦衣卫狱相提并论。虽然依旧是单间,却因为被关在深入地下的乙字监,而不见天日。
在这里,自然不要想没有异味,也不要想有恭桶。甚至因为在地下,福舍内潮湿阴冷异于它处。好在如今已经是冬日,否则鼠虫横行也不必惊奇。更让郑直憋屈的是,福舍只有半人高,他因为长得人高马大,莫讲双膝跪地,就是四足着地,都有些勉强。如今能够被提审,已经是对他的一种恩赐。
因为不见天日,郑直也就不晓得今夕何夕。每日身在黑暗之中,仿佛置身茫茫黑夜。才来没多久,郑直就受不了了,感觉他要疯了。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恍惚中,郑直隐隐听到了江侃的声音,连滚带爬的凑到福舍门旁,趴在地上,透过加厚的送饭小窗缝隙向外把望,以求能够看到对方。他在这里谁都不认识,能够听到这个王八的声音,也算是一件让他高兴的事。奈何一切都是徒劳,除了能够依稀看到走廊有微弱灯光,旁的啥也看不见。
郑直沮丧的躺在地上,想要放弃。却依旧能够听到江侃的声音,背诵完三字经,对方又重复背诵起来。郑直初始感觉对方已经疯了,可是几次之后,他大概懂了。住在这里,倘若不能想办法转移注意力,人就已经垮了,心口的那股气散了,啥都没用了。
于是再又一次吃过饭之后,他也对着漆黑阴冷的福舍大吼“兵着国之大事,死生之地,不可不察也……”
就这样,每次饭后,郑直都要大吼他能记起来的一切篇章。到了后来,似乎和不晓得缩在哪当孙子的江侃形成了默契,对方背诵的时候,他静静地听着;他背诵的时候,对方就沉寂下来。
“莫喊了。”看监百户走了过来“人犯郑直,过堂。”
被提审,已经成了如今郑直唯一看到阳光的机会,只是除了刚来诏狱时,他被提审几次后,就再不见有人问话。如今能够重见天日,郑直自然是高兴的。奈何他发现,他的双腿竟然举步维艰,他的腰也弯了。
被两个看监力士搀扶着走出乙字监,郑直就被没有温度的阳光刺伤了双眼。因为双臂被钳制,他只能赶忙闭住眼睛,任凭泪流满面。
再看到江侃,对方竟然仿佛变了一个人。同样驼背,同样被人架着,只是不同的是,对方乌黑光泽的头发竟然变成了花白。曾经玉树临风的少年郎,此刻却仿佛老了十几岁,甚至更多。若不是牟斌开口,他都已经认不出了“郑解元,今日请你是和人犯江侃,人犯林如海当堂对质,可有不妥?”
“没有。”郑直留意到牟斌讲这句话时,江侃那错愕,不可置信的神情,习惯性的不去看他。
牟斌点点头,不再吭声。不多时又有一个与江侃造型相仿的人被人架着走了进来“禀北堂,人犯林如海带到。”
看到这个同样满头花白头发的林如海,郑直一愣。这才下意识的低头瞅了瞅他披散在身上的头发,错愕的发现,竟然同样变了。不同于江侃等人的花白,他的头发全都变成了银白色。而更让他惶恐的是,他的皮肤白的渗人,让他想到了不晓得多久前在真定府被淹死却无法收殓的尸骸。
他才十六岁。
“人犯林如海,这里你认识谁?”牟斌自然不会关心郑直的自怨自艾,而是回到案后端坐,一敲惊堂木,开始问案。
“俺谁都不认识。”林如海不是傻子,晓得后果,所以依旧否认。
“那么这两张在你家里找到的纸咋回事?”牟斌冷笑,拿出两页写满密密麻麻小字的纸“这上边可是有本科顺天府乡试的试题。”
“这是俺从旁人那里誊抄的。”林如海似乎早有防备,并未惊慌“至于本科秋闱试题,这是秋闱之后誊抄的。”
之后牟斌又拿出不少证据询问林如海和江侃,却很少询问郑直。
可是郑直不敢大意,一直在听仔细听,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奈何直到结束,牟斌也没有问到郑直实质性的问题。
郑直被架出工房时,听到了远处传来的爆竹声。
“过年了?”此刻身后同样被架出来的江侃突然开口询问。
奈何根本没人理会。
郑直瞅了眼高墙外边,此刻恰好天空中一闪,片刻后传来了爆竹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