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一,刚刚敲过晨钟,一支接亲队伍就抬着花轿,吹吹打打的簇拥着两位马上青年,有有笑的来到了澄清坊甜水井第六户院门前停下。
早有准备的巷口两边青壮打队伍进了胡同,就开始噼里啪啦的放起了爆竹。因为没有掌握好量,霎时间胡同里烟雾缭绕,充满了浓浓的硫磺味道。
赵耀庆看了眼已经跳下马的郑直,不紧不慢的也下了马。今日他来这里正式迎娶前内阁制敕房书办兼山东布政司左参议岑业长女为正室娘子。
三太太也不过是而已,哪里会真让唐姨妈等人搬去牛角湾,毕竟她还有长远打算。大门已经被娘家人唐玉璞带着一众家人堵住,嚷嚷着要喜钱,要新郎官赋诗,否则不让进。
今日身穿二品红袍的赵耀庆因为早晨刚刚查收了三千两银子,格外高兴。因此不但有求必应,还不停嚷嚷“给喜钱,给喜钱。”到底不是他出银子,所以一点都不心疼。
他还以为郑直瞅上谁了?原来是唐姨妈的闺女,一个土司的女儿,想来是个没见过世面的野丫头。配上郑直这个贼会员,倒也般配。尽管时移世易,尽管他没有亲眼所见,赵耀庆依旧认为这次郑直能够在会试拔得头筹,还是那位沈监生的功劳。否则单凭郑直,莽夫一个,举人都拿不到。
一旁的郑直也不生气,赵耀庆嚷嚷,他就抱着一筐钱往外撒,反正是铜钱。看着被吵醒的妇孺附身捡钱,他不由感叹,还是英国公府会玩。
今日郑直同样一身新衣,穿的是青色曳撒,缝着熊罴胸背,头戴乌纱,脚踏黑缎方头靴,束印花银革带,颇有些喧宾夺主的意思。他也不想如此,可架不住有人喜欢,昨个儿甚至请来了三太太项,这才勉为其难。好在郑直如今已非吴下阿蒙,不管是赵耀庆还是跟来的郑家人远亲,没有人觉得不妥。
院外还在对峙,院里也在不停忙活。虽然目下京师唐家人只有唐玉璞,岑家人只有唐姨妈和岑氏母女,可架不住家仆众多。周胜家的和槐花正在对院里准备一会抬走的陪嫁进行最后的清点;腊梅则站在二门正房前,指挥粗使婆子布置酒席。
岑家在京师确实没有亲戚,可唐姨妈为了图喜庆,邀请了胡同里认识不认识的邻居中午开吃喜宴。男宾自然唐玉璞负责,后宅女宾则是三太太和唐姨妈。
此刻一墙之隔的后院却显得有些冷清,除了守着屏门的婆子外,院内无人。
今日,三太太一身紫色缎面圆领袍配蓝色马面裙显得端庄大方。唐姨妈则是一身绿色缎圆领袍配橙色马面裙,显得成熟妩媚。目下二人坐在后院东廊房内,听着外边吵吵闹闹,鞭炮阵阵,却谁都没有开口。
良久之后,一身吉服的岑喜奴在丫头尺素和锦书搀扶下,走了进来。三太太看着对方这身似曾相识的装扮,一瞬间有些情难自抑。待尺素和锦书退出后,终于再也按耐不住,起身抱住了岑喜奴哭了起来。
“好了,孩子就住在咱家隔壁,弄得我也难受。”唐姨妈赶紧凑过来,挤出几滴眼泪,免得被三太太记恨。
三太太瞪了唐姨妈一眼,可也因此,冲淡了刚刚的伤赴大姐你不用惦记,颜家就算不认,我认。记住,成亲之后,紧守门户,切莫再招惹什么不相干的人。”
惠静师太到底是人是鬼,她已经不想去探究。只要晓得,有一就有二,她们二人能着了惠静师太的道,难保日后不会再着其他饶道。到时候,那个老光棍会杀人也敢杀饶。
很多事不能细想,从始至终,郑安的一切都是老光棍在自自话。郑安真的还活着?当初廉台堡那个佃户临死前讲的,究竟是虚张声势还是确有其事?更有甚者歪打正着?可就算是他动的手,那又如何?事已至此,她认命了,日后安安分分过日子就好。好在郑佰果然平安无事。
岑喜奴自然听懂了三太太的话,虽然她并不认为惠静师太坑了她,甚至还心存感激,可还是点头应下。亲达达不在意其它,唯独在意的就是‘本份’,她也打定主意绝不见郑家女眷以外的人“女儿……奴,记住了。”
三太太原本还有千言万语,一听,立刻烟消云散。这没脑子的东西,心早就飞了。
唐姨妈见此,又劝了起来,这次三太太没有再多言,就势坐了下来。
唐姨妈则将今日特意准备的一件玉镯摘下,为岑喜奴戴上“真漂亮。”
岑喜奴有些羞赧的低下头。
唐姨妈转身拉起还在生闷气的三太太,将盖头递给了对方“妹妹可不敢,否则姐姐不记恨一辈子。”
三太太翻了个白眼,却还是收拾心情,为岑喜奴盖上了盖头。
唐姨妈则招呼门外守着的的尺素和锦书进来。二人也晓得实情,对外自然是六姐清修,将两个丫头送给了表妹,内里则是跟过去照顾岑喜奴。
尺素和锦书扶着岑喜奴出了后院,来到垂花门。早就在慈着的唐玉璞立刻摆好姿势,背起表妹,在众人注视下,走出大门,来到轿前,这才将对方放下。喜婆立刻凑过来接住岑喜奴,一边念叨旁人听起来晦涩难懂的吉祥话,一边扶着新娘走进轿子。
伴随执事高呼,又响起爆竹声,与此同时,鼓乐齐鸣,吹吹打打的向胡同口走去。待花轿走起,迎亲队伍却没有动,岑家饶陪嫁队伍开始从正门鱼贯而出。上好全套的黄花梨家具,名贵的玻璃镜子,四十八抬红木大箱子,十里红妆也不过如此。围观众人不由咋舌,这西南土司真有钱啊。
“这表兄成亲,表弟打扮这么精神作甚?”朱寿站在酒楼窗边看着从楼下经过的迎亲队伍。今个儿郑直看上去格外精神,相比之下,身穿红袍的那位反而显得弱不禁风。听人讲还是个都指挥佥事,大明的武臣这般不堪了吗?
“许是得了会员,夸耀一二。”朱寿身边的人看白石没吭声,凑趣回了一句。
朱寿不置可否,坐了下来。
“卑职想了个法子,就是有些冒险。”白石这才开口。
经过这几日努力,他们已经确定了肥羊坊地窖的大概位置。可是究竟应该以何种方式进入地窖,还没有一个好办法,毕竟他们大费周章的目的就是不打草惊蛇。
“讲出来听听。”朱寿没有忙于下决定。
“乔装打扮,混进去。”白石的法子并不新鲜。
“可是肥羊坊那里并不缺人。”朱寿身旁的人立刻指出漏洞。
“人嘛,总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白石平静道“俺们先派人去他们那里混个脸熟,然后再选几个缺一不可的人,一次意外,就解决了。”
朱寿听着好玩“意外?”
“比如这几个人一起吃饭,然后误食了毒蘑菇。”白石解释道“也不用要了性命,只要他们几日上不了工。如此,卑职的人就可以顶替几日,夜里掩护摸进去。”
“夜里啊。”朱寿一听,有些失望,他白日可以跑出来,可夜里,真的不校
“如此才是最稳妥。”白石之所以用最笨的法子,就是为了撇开这位。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不论将来如何,过分开发土着,肯定没好处。
郑直就是个鲜活的例子,杨儒,史臻享,江侃这几个穿越者或者疑似穿越者如今全都没有好下场。反而是郑直,武状元当了,眼瞅着文状元也要收入囊郑只是巧合,打死白石都不信,哪那么多巧合。白石读书少,却知道大明就没有出现过文武两榜状元同一饶事。所以即便郑直不是穿越者,白石也打算躲着对方走。没法子,太邪门了,连看他都不想看。
“行,老白你去安排。”朱寿同意了对方的法子。
白石应了一声,双方又开始边吃边探讨案情。直到朝霞映红了边这才分手。待朱寿坐进车后,对跟进来的壮汉道“你有啥法子?”
“卑职看过,肥羊坊前边是街,两边是商铺,唯独后边有条巷,里边有很多乞丐。”那人自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表现机会“京里时常有群丐聚众哄抢商铺,尤其这段日子。事后店铺大都自认倒霉,也没听人讲有人穷追不放。慢慢的也就形成了一些规矩。伙计和掌柜的只要守好库房货物,就成。肥羊坊就是饭肆,他们要守的自然最紧要的就是银子。如有余力或可看护库房里的食材,想来它处是顾及不到的。一旦肥羊坊被乞丐冲进来,俺们就直接去地窖,应该耽搁不了多久。”
朱寿想了想“这事交给老徐你,成不成?”
“卑职定当不让殿下失望。”壮汉大喜,立刻应了下来。
“再等几日。”朱寿却摆摆手“一来你准备也需要工夫,二来老白那法子毕竟更稳妥。”
壮汉有些失望,却还是应了下来。太子不是讲了吗,只要白石那里没有结果,就会按照他的法子。要想做成一件事,实在太难了,可要想做坏一件事,似乎并不难。
朱寿根本不在意这些,他又开始琢磨起郭勋和钱宁的案子。他懂慢工出细活的道理,按照白石讲的,做刑名的尤其如此。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真相和假象之间有时候只是一张纸的正反面。可是每每想到那么多银子都落在贼人之手,他就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
此时正阳门方向传来暮鼓之音,不多时,四面八方也敲了起来。芝麻巷第二户院子里人来人往,摩肩擦踵。虽然眼瞅着殿试在即,甚至郑直特意没有知会,可是边璋,程敬,孟鹏,范进等人依旧前来恭贺。连带着当日在贡院门口等郑直的真定府二十多名举人几乎全都到贺。
郑直今日很忙,程敬再次自告奋勇代为陪席。至于闻讯而来,误认为郑直成亲的真定乡党,则交给了严文甫。没法子,昨日,丰收号已经正式成了岑喜奴的产业。作为丰收号的掌柜,严文甫自然躲不过去。
不等郑直松口气,同样闻讯而来,误认为郑直成亲的一众勋卫司同僚则让他犯了难。这群王八多半就是来蹭饭的,郑直别指望他们能够拿出什么像样礼物,却还要为如何招待这些人费神。勋卫司的同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个招待不周,丢的就是他郑行俭的人。
奈何郑直在勋卫司真的没有啥朋友,随便指使个人过去,只会尴尬。好在这时,张荣来了。虽然锦衣卫大汉将军营署正千户相比各家勋贵子弟云集的勋卫司还是差点意思,却也勉强够格。于是郑直又将低调前来恭贺的梅琏指派过去后,张荣就立刻披挂上阵了。
郑直刚刚安排好,一回头,就看到于勇笑呵呵的站在一旁“于提督……”
人言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郑直做了太多亏心事,竟然也不怕了。只是单纯好奇,对方这次又想敲多少?
“俺得到消息,是来讨杯水酒的。”于勇无奈道“只是消息不真,听人讲是郑会员成亲。”
“啥会员不会员的。”郑直笑道“俺生是锦衣卫的人……”后边的话今日不合适,不过意思没变。本来嘛,主上都一口一个“郑勋卫”称呼,郑直要是还想不明白是不是太傻了。好在娶双妻就在眼前,否则他真的感觉跳进来不值“于提督今日能来,就是瞧得起俺,俺们高兴还来不及呢,快请。”却不把对方往赵耀庆那里引,而是去到了许泰等人那桌。这厮眼毒,赵耀庆难保不露怯。
再次回到门口,郑直就看到了焦黄中从一辆马车上走了出来,赶紧迎了过去“焦举人。”
“郑会员。”焦黄中笑着向郑直回礼“得知令兄成亲,俺这恶客来讨杯水酒。”
“焦举人能来,俺家高兴还来不及。请。”郑直殷勤的邀请焦黄中进入正院。他发现自从前几日去过皇城后,跟谁话,都有种和恩客开口的感觉。没法子,自从贡院点头名的经过传出,郑直就晓得有人相助。可究竟是谁,却无法确认。如今看来,这个人多半是焦芳,那个当初一直鼓动他继续走文举的人。
郑直听钟毅讲过,做官就是把自己人搞得多多的,把外人搞得少少的。他不管日后如何,与吏部左侍郎搞好关系,绝对没坏处。
相比之下,新郎赵耀庆反而清闲,一进门就和几个路上遇到的旧识有有笑的聊了起来,然后再未起身。
郑宽作为新郎长辈,坐在上首。只是有些虚应其事,心不在焉。赵耀庆是昨个儿下午才跑过来告诉他要成亲的,需要郑宽行六礼中的请期。可是去年四月赵耀庆的嫡祖母才死于非命,守孝也该一年,若是被人抓住把柄,后果很严重。
郑直整日勾三搭四,朝秦暮楚,况且两次穿越,让他对时间的概念有些模糊,早就忘了赵耀庆在孝期。毕竟真定府被水淹,闹匪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赵耀庆却从始至终都记得,毕竟身份曝光他就死定了。可是面对一万两白银,赵耀庆选择性的忘了。甚至面对郑宽的规劝,他给出了一个不容拒绝的回答,岑氏有了。
郑宽无可奈何,只能答应。不过也对岑氏,唐烟娇乃至三房的意见更大。郑家大好局面,眼见着要成为世间佳话,为何不能安安稳稳。
三太太要去唐姨妈那里帮衬,六太太有孕,六姐出家做姑子了,今个儿都没有来。十三姐如今不方便招摇。十五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花架子一个,不得用。如今后院一力抗之的十娘子边招待女宾席,边心中抱怨满院子上蹿下跳的郑十七让她闹心。
什么时候郑直和赵耀庆关系如此亲近?这赵家表兄为何不与岑家表妹在真定成亲,却跑回京师成亲?越是解释不通,也就越证明郑十七在里边扮演了重要角色。此时汤娘子进门恭贺,十娘子赶忙起身招呼,继而拉着对方一起坐下聊了起来。
十一姐有孕,自然也不能参加,不过曹娘子跟着曹宁和曹三郎也来恭贺。十娘子自然不会差了礼数,只是相比热络的汤娘子,对曹娘子则骨子里有种疏离。当然,这一点门户出身的曹娘子是无法察觉的。
众人正听着汤娘子讲定州秘闻津津有味,鹿鸣凑过来低语几句。十娘子顿感头疼,却不动声色的找了理由起身向后门迎了过去,叶大娘子来了。
待吉时一到,管事扬声“新人行礼。”
郑直站在一旁,看着身穿吉服,身材婀娜的新娘不自觉的笑了起来。心有所感,一扭头,看到了女宾一侧,角落里的叶大娘子正看着他。见郑直瞧了过来,心虚的赶忙错开眼。片刻后,才装作漫不经心的又去看郑直,却哪里还有人,终于松了口气。
她自然不是想要红杏出墙,只是感觉世事无常。几个月前她家尚可略低郑家一筹,如今要不是十娘子及时出现,差点进不了郑家门。叶大娘子今日也不是来搅局的,而是得知郑家三房有喜,真心实意来恭喜的。毕竟托三太太的福,她和叶凤仪如今能够不再寄人篱下。
原本她以为妯娌李氏会跟她一样,守节终生,不曾想早就红杏出墙。关键那个人叶大娘子还认识,是个锦衣卫的百户。以前时常跑到家里忙前忙后。有了这个发现,她哪敢再住下去,毕竟谁晓得李氏会不会把她献出去讨好奸夫。就在此时,三太太派人送来了房契,可算是帮了大忙。
叶大娘子也是有骨气的人,看着正在拜地的一对新人有了决定。叶凤仪如今已经认不得人了,与其连累无辜,不如放手与郑家结个善缘。只是来了才晓得三太太今日不在,去了妹妹家,多会回来也没人晓得。这虽然透着奇怪,叶大娘子却无心去多想,看来只能过些日子了。
待礼成之后,正式开宴,原本想要偷懒的郑直却成了一众宾客的目标,乡党,同榜,同袍,朋友,哪个都得罪不得。
喝的酩酊大醉的郑直眼见着不对,找了借口就跑了,今夜里他还要洞房。
这处婚房其实就是原来方家姐妹等人住的那处三进院子。名义上是借给赵耀庆暂住,内里自然早就到了赵家嫂子手里。大的院子也有,只是东边院墙就不是三太太的院子了。不过院子后的那处三进院子上月郭帖已经入手,过一阵就会与这处三进院子合拢,到时候地方就会宽敞许多。
郑直摇摇晃晃从暗门走进内院,准备绕到东边直接去新房。突然,一道丽影出现在远处,郑直看不真切,不过是个美人错不了。
十娘子得到消息,皱皱眉头,找了借口脱身之后,带着鹿鸣来到了东跨院。杜妈妈已经带人守在周围。见到十娘子赶紧凑过来“爷还在里边。”
“是谁?”十娘子路上已经听鹿鸣讲,郑直喝多了,然后闯进了东司,将里边的女宾堵住了。
“不晓得。”杜妈妈轻声道“身边就跟着一个丫头,如今都在里边。”
十娘子压着怒火“派人将西边备用的私房打开,就讲这里有贵人使用。”
鹿鸣应了一声,去安排了。
十娘子等了片刻,耳听着里边那动静依旧惊心动魄,立刻晓得还要好一阵。对杜妈妈道“妈妈守着,等有了结果,速来告诉我。”转身走了。酒宴那里不能离开人,她只能如此。
十三姐郁闷的捂着耳朵,可是隔壁一声高过一声,扰的她无可奈何,心里咒骂郑十七混账。这得亏他摸进去的是隔壁,若是自己这里,她不但名声毁了,连清白也得毁。
好在相比刚刚群魔乱舞,此刻也就郑十七在唱独角戏。慢慢的十三姐竟然在这腌臜之地打起了瞌睡。昏昏沉沉间突然一激灵,十三姐警惕的睁开眼,侧耳听听隔壁,不晓得何时,隔壁终于没动静了。
没等松口气,隔断门突然被人推开了。十三姐正要大声呼救,借着月光和微弱灯光,看清了门外站着的是十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