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晚秋,正是阴雨连绵。
敕印红日多日不见,天上只有厚重的阴云,冷冷的俯瞰着人间,就好像有什么不祥之物在觊觎。
灰白色的雾气在街头巷尾弥漫着,连十字路口处用来分离车流的红绿灯笼,都带了几分邪恶。
但对于镇海道宫的普通人来说,这不过是每年都会出现一段时间的季节变幻,早已习惯了,甚至有雅趣者,还给起了一个镇海寒雾的名号,甚至于衍生出了寒雾节这个节日。
每当此日,人们不会举火,只吃冷食,不高声喧哗,不大声吵闹,不喝酒行乐,行房都不允。
连镇海道宫的官府,都明令休假一日。
公交,客车,列车,航运,统统停止,店铺关门,尽量不要上街,即便是出门,也要快去快回。
到了晚上,那就更加不要出门了,早早吃过晚饭,尽早入睡便是。
每年的寒雾节都是这样,今年亦如此。
但此刻在街头,却还有一个人是例外的。
一个流浪的男子,他不是今日故意要出门的,而是三年来,他就一直没有停下来,就这样走啊走啊,仿佛不知饥饱,不知冷热。
彷如行尸走肉。
此人正是赵关山,他此刻看似很落魄,心情却不错。
这已经是他来此地渡过的第三个寒雾节了,三次他皆是从头到尾都在街上闲逛,倒也没有撞见什么不祥,也没发现有什么端倪,可能,这只不过是镇海道宫的天命也会来亲戚吧。
此刻,赵关山忽然停下脚步,这是他三年来第一次停下,但好像也没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除了他好像很疲惫,满头乱发,一脸胡须,浑身湿漉漉的,就像是一个落魄的旅人。
走到街边一处关闭了门窗,半点动静也无的店铺前,他仔细伸手,将墙壁上都快被雨水打湿,几乎看不清字样的一张纸尽量抚平,那上面似乎是在招募掌勺的厨子。
这就像是一个意外。
也似乎是一个巧合。
赵关山浓密胡须下的一张嘴微微一笑,便不紧不慢的敲响了房门。
店铺内仍旧是死寂无比,冰冷的气息蔓延开来,仿佛这不是一家很普通的小饭馆,而是乱葬岗旁边的义庄。
然后他仍旧不紧不慢的敲着,整整敲了三十六下,这安静的店铺内,才终于有沉重却又轻浮的脚步声响起,甚至还有点踉跄。
“谁呀,寒雾节也不消停吗?”
一把苍老沙哑的声音传来,但门却并没有开。
“老掌柜,麻烦开一下门,你们这里不是要招工吗?”
“不招,不招,什么都不招!”
那苍老沙哑的声音似乎有点恼怒,什么玩意,寒雾节上街已经是大忌讳了,居然还在这深更半夜的来上门应募,鬼知道你是人是鬼?
“老掌柜,别急啊,我是刚从前线归来,但却无家可归了,我看你这里招工,不如这样,你收留我,管吃管住,我不要工钱如何?”
赵关山仍旧不紧不慢的开口,连目光都沧桑了许多,同时,他还大有深意的抬头看了看天,就像是在挑衅。
或者,这也叫战书。
因为,若他今天不敲响这个门,这店铺掌柜及其老伴就会在今日寿终正寝,正所谓,阎王叫你三更走,不敢留人到五更。
这里有没有阎王不知道,但却有天命。
“前线回来的?”
“不要工钱?”
房门内,那老掌柜嘟囔着,似乎终于被触动了什么,犹豫片刻,还是把门打开一条小缝,透过这缝隙上上下下的打量了赵关山好半天,这才疑惑道:“我看你不像是从前线退役回来的,倒像是个逃兵。”
“老掌柜慧眼如炬,我就是个逃兵,但已经因为逃兵被判入狱三年,如今却赶在寒雾节的前一天把我放了出来,我在外面走了许久,无家可归,无人可投奔,说实话,这条街所有店铺我都敲过了,也只有老掌柜你心善,这才给我开了这个门。”
“不如这样,老掌柜若是不招人也无妨,让我在这里将就半宿,明天一早我便走。”
“这——可有身份凭证?”
“自然是有的。”
赵关山微微一笑,从怀中摸索一阵,这才将保管得相当妥帖,主要是还带着余温的木质凭证递过去,这还是他在一天前顺手牵羊拿来的。
此时,不但能证明他的身份,也能证明他是个活人。
“好吧,先将就半宿,但可说好,明日一早,你得走人。”
“那是自然,多谢老掌柜。”
赵关山再次道谢,这才从门缝里挤进去,而那秋雨秋风也带着寒雾涌入进来,老掌柜已经穿了两层棉衣,都被冻得一个哆嗦。
“有点太冷了呀,老掌柜,你没事吧?”
赵关山赶紧关门并关切的问。
“无妨,无妨,寒雾节气就是这样,虽然不会结冰,但就是比大雪封山的冬日里还要冷,冷到骨头里了,不过我人老了,倒也能扛得住,小伙子,你就在这里歇着吧,安安静静的。”
老掌柜哆哆嗦嗦的,想要往回走。
“老掌柜,可有吃食,我给钱的。”
“有,但只怕吃了会更冷,今天这样的天气,吃起来也没有胃口,不过,你若是给钱的话,自己去伙房里找点吧,怕是也不多了。”
“好嘞!”
赵关山很高兴,脱去外套,就奔了伙房,这里的确没什么食材了,难怪老掌柜这么放心,但这不重要。
他随手拿起打火器就要生火,但按了好几次都按不着,一回头,老掌柜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佝偻着身体,一张脸埋入黑暗,只能看个轮廓,浑身上下冷气直冒,仿佛刚入土却没能安的僵尸诈了。
“今日寒雾,不得起火,这个规矩,你不懂吗?”
“懂啊,但是太冷了,老掌柜,你这打火器坏了吧。”
赵关山继续闲聊着开口,像是在没话找话,但实则都是按照一个既定的规则在说。
比如非请莫入,比如吃饭给钱,比如先下个套。
“呵呵,坏了那就没办法了。”
老掌柜怪笑一声,几乎是下意识的接茬。
“所以只要不坏就可行了?”
赵关山等的就是这一句,这就是既定的规矩。
主人不许,就不能做,虽然可以强行去执行,但那就坏了规矩。
但主人允许了,那就可以去做,这不算坏了规矩。
话音未落,那老掌柜还想说什么呢,赵关山已经咔咔咔的对着那打火器一阵猛按,结果按了十几下都不出火,那老掌柜也就默默的看着他,嗯,这也是套。
我说了那句话,你完全可以反驳,但是你默认了,那就真的默认了。
突然,毫无征兆的,在赵关山按了第十八下的时候,一缕火苗突然腾起,虽然只是那么一点点,却真就如拨云见日,真就如烈阳当空,春和景明,满屋子的寒气寒雾阴霾阴郁都在这一瞬间被驱散得干干净净。
但这并非是赵关山以炼气士的身份引发的玄火,而是实实在在的,真真切切的,用打火器打出来的凡间之火。
因为,这也是规矩。
他若敢动用玄火,就必然引来天命的反击,没错,这规矩不是天命定的,但却符合基本的逻辑。
换句话说,没有赵关山,镇海道宫的天命就不用守这规矩。
同样,如果没有镇海道宫的天命,那么赵关山也不用在乎这些规矩。
但正因为两者都在这里,那么这规矩反而就很重要起来。
强大的不是这规矩,而是用这规矩博弈的两者。
“呀!它居然突然就好用了!这一定是天意如此。”
赵关山很是惊愕!
大写的惊愕。
但没有人回应他,老掌柜身子一歪,已经昏死在原地。
“可这真的是个意外啊。”
赵关山呵呵一笑,拎着老掌柜把他送到床上,他的老伴在一旁也昏睡着,原本只差片刻他们就要大限将至了。
但现在嘛,再活三十年也不是什么问题。
厨房内,赵关山点燃灶火,真就叮叮当当的用现有的食材给自己做了一顿热气腾腾的大餐,然后他吃了个风卷残云,好不惬意。
估计那天命自己都郁闷,怎么就突然打着火了呢,而且还是凡火。
在方才那种状态下,出现玄火,鬼火,阴火,哪怕是魔火都不稀奇,最不应该出现的,就是凡火。
但凡火偏偏就出现了。
也许在其他时候,这一缕凡火不重要,屁都不是,但在那一刻,那却是代表了镇海道宫上亿人族希冀生活幸福安康,希望无病无灾的愿景。
同样的,平常时节,别说上亿人的愿望,就是十亿人,百亿人的愿望都是个屁。
没什么意义。
任由揉捏引导,随便折腾。
但问题就在于,有了天命和赵关山之后,这愿望就有了意义。
这就是他们双方斗法的战场。
那天命靠的是深耕镇海道宫上千年。
而赵关山靠的则是无处不在的离火仙人神像。
值得一提的是,刚刚那打火器所用的材料,就有一点是当初熔掉的大船的材料。
这是赵关山流浪三年,精心选择的第一个战场。
这是意外吗,是。
但这是巧合吗?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