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松被按在地上,大脑空白了一瞬。不过,他到底是混迹江湖多年,很快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果然,他被卖了。
他在百秀楼里这么多天,外头的消息只能靠看守他的人传进来。
他们说的比唱的好听,只会说,族老在替他与新县令周旋,从中调停,等过几天县令消了气,在百秀楼摆一顿酒,他云松自罚三杯说几句好话,这事也就了了。
他瞪着一脸痛心疾首的族老。
“你卖我得了多少金子?”
族老沉默不语。
云氏族中跟着云松发财的人不在少数,他算是里头辈分比较高,在族中能说得上话的,云松靠他躲过了好几次族中的发难。
因此他自诩与云松是合作关系,族中但凡有想巴结云松的人,都要先过他这一关,讨好云松花了多少,就要孝敬他多少。
云松的好日子到头了,他比谁都伤心难过。
文氏一房若是重新得势,那他过去几年吃香喝辣的好日子怕是一去不复返了。
族老的悲痛格外真诚。
他用拐杖杵着地,弯腰痛斥云松:“你让我说你什么好,过往我嘱咐你的都忘了,怎么能做出这么混账的事来。”
“老匹夫别演了,”云松朝族老吐了口唾沫,在哨棒下奋力抬头,扫视屋子里的每一个人:“站在这儿的诸位,哪一个不是畜生不如……”
他话没骂完,后背立刻被人狠狠打了一棍子。
跟着族老的亲信,关起了门,搬来了椅子,扶着自己的主人坐下。
族老的动作很迟缓,嘴里还不住地叮嘱:“慢点慢点,我这把老骨头啊,还能折腾几年。”
等他坐定,再抬起头,脸上没了痛心疾首的表情,眼神阴鸷,云松与他对视也忍不住缩了缩。
“没用的东西。”族老冷冷地骂道:“我怎么嘱咐你的,别太嚣张,别让人揪住辫子,这下好了,被人找了个由头一锅端了。”
云松挨了一棍子,喷了一口血,笑起来更加可怖:“我让人揪住辫子?这新来的县令如此嚣张,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以后拦着你享福怎么办?”
见族老沉默不语,云松笑得更放肆:“老东西你什么时候也帮着外人欺负自己人了,真准备把我交到县衙,不怕我把云家的丑事都抖了?就算别人没事,你也有事,道观你可没少去,我做的事,你也没少跟着占便宜。”
族老盯着云松看,一直盯得云松不自在主动闭了嘴,他才开口道:“说够了?”
说着他举起拐杖狠狠打在云松的头上:“蠢货,连折在谁手里都不知道,蠢货!”
族老的拐杖用铜包了边,一棍子下去,血从云松的头顶渗出来。
当即云松的脸就磕在地上,没了反应。
族老还不解气,用拐杖敲着地面:“让你别招惹文氏那一房,别招惹!她们要修码头,你就稍微让一让。兔子急了还咬人那,你以为云晦守孝下不了山,只剩下一群妇孺就好欺负了是不是!”
他说着又忍不住要去打,差点失去平衡摔倒,他亲信连忙拦住:“老爷您息怒。”
他一手推开亲信继续骂道:“完了,全完了,你的赌庄钱庄,道观的生意,被人掀了个底掉,你这蠢货居然以为是南宫家那小子看你不顺眼,你知不知道,南宫芳就是云晦要来的帮手,他们是一伙的!”
“哈哈……”从趴在地上的云松嘴里,发出了类似笑声的喘气。
紧接着他突然双手拍地暴起。
负责压住他的几个壮汉被他掀翻在地,再看云松抄起哨棒,朝族老的胸口刺去。
族老也不是吃素的,拉过他的亲信挡在他面前。
只听到咔嚓一声,亲信的肋骨被哨棒顶断,鲜血从他的嘴里涌出来。
云松一击不中要抽回哨棒,棍子杵进亲信身体的那一头却被肋骨卡住,云松一用力就连同亲信一起拽了过来。
“来人!”
族老一声令下,更多带着武器的护卫从屋外涌进来。
而原本被云松摔在地上的护卫,则不要命的扑上去,几个人压住云松。
云松双拳难敌四手,挨了几棍,跪在地上。
族老心有余悸,在护卫将云松五花大绑的时候,摊在椅子上大口喘着气,等人绑上了。
他又招人过来附耳几句,等人领命走了,族老又撑着拐杖站在了离云松更远的地方。
云松破口大骂:“老畜生,你想让我一个人背锅,做梦去吧!别忘了我也姓云,云家一个都别想跑!”
族老面色阴沉,正要开口,从外头慌慌张张跑进来一个小厮,一进来气都没喘匀,就对族老道:“老、老爷不好了,那几位也带人来了!”
此时,刚刚被族老支使出去的护卫也回来了,他手上多了一个铁桶,桶里都是烧得通红的热炭。
“老爷。”只见护卫用火钳夹起一个,给他过目。
“还不快去。”族老催促道。
云松立刻意识到这是要做什么,挣扎起来。
他身边的护卫连忙几个人一起制住他,另有两个强行掰开他的嘴。
没等云松骂出来。
热炭就被按进了他的喉咙。
在一阵剧痛过后,云松就晕了过去。
护卫按着他的胸口听了听:“老爷,还活着。”
“快、快,赶紧送去衙门。”
族老此刻健步如飞在前头开路,刚一下楼他听到门口有喧哗,又连忙对后面道:“走后门走后门!”
哪成想,他刚迈出后门,立刻被人叫住:“老哥哥你怎么也不等等弟弟啊。”
族老回头看见一位身材肥硕的老人满头大汗往他这边赶,身后如他一样也跟着一队人马。
族老笑不出来了,这群族老的耳朵比耗子都灵,听到风声就来邀功。
胖族老走到他面前,掏出帕子擦了擦汗。这才像是刚看到他身后几个人抬着不省人事的云松一样,惊呼一声:“哎呀,老哥哥,捉拿孽子的事,您怎么能一个人上呢,也不等等弟弟。”
“你家里事多,我怕耽误你的正事。”族老不阴不阳地说。
“快快快,快送去衙门。”胖族老一面径自指挥起押送云松的侍卫,一面观察云松的状态。
见他满嘴是血,还散发出烧焦的气息,胖族老也放下心来。
“爷爷你看,松哥怎么变成这样了!”此时,跟着胖族老一起来的年轻人凑上来,皱着眉头惊呼。
胖族老立刻狠狠拍了一下孙子的头,直接拍得他蹲在地上哀嚎。
族老皱眉头:“你们爷孙俩忙着,我先走一步。”
“唉唉,老哥哥一起走哇,这人算咱们两家一起抓住的行不行!”胖族老连忙将孙子踢起来,拉着他跟上去。
“老哥哥,弟弟我可把人都给你拦住了,不然还有好几个人分呢,你看在弟弟懂事的面子上,这功劳你要分我一半吧。”
“你闭嘴,你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要点脸!”族老受不了他弟弟的死皮赖脸,停下来教训道。
“命都要没了,脸值几个钱啊。”胖族老推着哥哥往前走:“快走快走,再不走衙门就要派人来抓了。”
“爷爷,松哥做的那些事……哎呀!”这一次,还没等他把话说完,两位族老就一起动手打得他住了嘴。
族老收起拐杖:“让你孙子把嘴管住了!”
“是是是,别生气啊,哥哥你也是上了岁数的人了,再气出个好歹来,弟弟我不就亏了心了。”
*
衙门里,南宫蕙刚刚与仵作商讨完验尸的结果。
外头来报,云家人带着云松来投案了。
“果然来了。”正如云桐预料的那样。
她让画眉帮她整理了一下官服,就出去了。
云家足足来了四位族老,南宫蕙忍不住腹诽,这些人在她初来海洲的时候挂起免客牌,避而不见。
如今为了一个云松倒是都上赶着往衙门里挤。
亲手抓住云松的族老,最终还是凭借年龄夺得了话语权。
他先饮了一口茶,接着一声叹息,脸上就挂起了痛心疾首的表情。
“云家出了这么个不肖子孙,让您见笑了。”
南宫蕙笑笑,等着他往下说。
族老平日里颐指气使习惯了,面前这个南宫家的晚辈居然敢在他面前摆官谱,气得他一时间说不出话。
坐在他下首的胖族老,立刻抓住机会,抢过了话头:“这云松谋害同族,罪无可恕,云家已经将他除族,任凭县令您处置。”
“哦,谋害同族。”南宫蕙跟着重复了一遍。
“正是啊。”胖族老郑重地点点头,“他谋害了他的族叔云涂。”
南宫蕙了然,这就是云桐给云氏族众的台阶。
胖族老一拍桌子痛斥道:“我们原以为云松只是不学无术游手好闲,哪知他居然为非作歹危险乡里。云涂这孩子看不下去,先是规劝,见云松鬼迷心窍,便要将他的事告与族里。”
胖族老说了一通,想停下来缓口气。他的哥哥就把话抢了回来。
“结果被云松知道了,杀人灭口,还把尸体抛在道观里,接着逼死了云涂的媳妇马氏。”
族老简短截说,看向南宫蕙。
“竟是这样,那就请诸位长辈,在此稍候片刻。晚辈这就亲自将云松押入大牢。”
南宫蕙懒得与这些见风使舵的人虚与委蛇,交代了柳县丞几句,就把人都丢给了他。
云松的状态很不好,狱医掰开他的嘴,检查一番。
“喉咙烫坏了,说不出话来了。”
南宫蕙点点头:“就这样吧,别让他死了就行。”
说完她就回了县衙里自己休息的小屋。
她与等在那里的画眉讲述了云家来送人的经过。
画眉听得云里雾里:“既然他们也要把云松送来,那为何不让咱们先去抓了,还要等这么多天呢?”
“因为云松不能因为他犯的事被抓起来。”南宫蕙见画眉还不太明白就解释道:
“云松顶着‘云’姓,在海洲作乱,如果衙门直接拿人,那算不算是官府与云家起冲突?这么说吧,如果咱们那儿的县令,因为南宫家有人犯了事,要冲进南宫家抓人……”
“他反了。”画眉立刻道,“南宫家让他做县令,他还敢来挑咱们的错处。”
“你看。”南宫蕙双手一摊,“就是这么回事。”
“可您不一样啊。”画眉立刻道,“您……您怎么能跟那个只会阿谀奉承的蠢材一样。”
“我们都是县令啊,有什么不一样。”南宫蕙笑了,“云松要抓,就要用一个不牵连云家的罪名。”
“所以,桐姑娘就把杀死云涂的罪名安在了云松身上!”画眉恍然大悟。
南宫蕙摇摇头:“我想云桐只是把陶氏的供词摆在他们面前让他们自己选,是把陶氏交出来,还是把云松交出来。”
“我又不明白了,那为什么他们不把陶氏交出来呢?”
“因为难听啊。”南宫蕙点了点画眉的鼻子,“你想想,一个寡居妇人教唆孙子杀了儿子,她的儿媳妇替夫复仇带着她的孩子们投河自尽。这种事若是闹出来,京城这三年的酒桌茶席怕是都离不开这事了。”
画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就是说云家要脸?”
“更重要的是,云松已经没有用了。”南宫蕙继续道:“这一个月衙门抓人、收缴、判罚,凡是跟云松有关的,一个都没放过。这些人空出来的缺,码头的、沿街店铺的还有其他零碎的地方,总有人要补上吧。”
“若不是您说,我都没注意到这些。”画眉恍然大悟:“该不会补上的都是桐姑娘的人吧。”
“就算不是云桐的人,也是文老太君手底下的人。”
“云家这些族老,与咱们家里的那些没什么区别,只要能保他们一生富贵荣华,跟着谁不一样。云松手里的筹码全都输出去了,他们又何必强行保他呢。”
“所以他们今天唱的是大义灭亲的戏。”
“对啊,云松连同族都杀,身上还有其他官司不就很正常了。况且,云家不是没有人想揭发他,谁让云涂被他杀了呢。”
“这样云家的体面就保住了……”画眉欲言又止。
南宫蕙笑了:“云松的几条罪名,哪一条都是死罪,他又不能死十回八回,只要能抓住他,治他的罪,不就行了。”
“好像是咱们赢了……”
“傻丫头,咱们只论对错,不论输赢。”南宫蕙起身,打算去看看柳县丞那里进行得如何。
“大获全胜的当然是云桐……这小妖怪还真有点道行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