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看来,谁去比较好?”云晦问女儿。
云桐想了想,道:“若是为了生事,自然是萧擎,若是为了平事,那还是大伯父去比较恰当。”
云晦轻轻笑了一下:“说得倒是不错,只是他们的区别是一时的,真正决定雍州会如何的还是京城。”
云桐立刻就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如果赵光霖想打压王皇后一派的势力,此刻就是最好的时机,借雍州之事将京畿周围的军队部署全部更换成自己人,再一鼓作气废后收拾掉王家,只要扛过王家第一轮发难,这件事就算是了了。
可是……
“帝后会翻脸吗?”
“未必。”云晦摇摇头:“这两个人之间太复杂说不好,赵光霖优柔寡断,将国事与私事混为一谈算得都是糊涂账,等他把事情捋清楚再下定决心,时局早就攻守逆转。”
“至于皇后,”云晦顿了顿,“饕餮之相,倘若日后摄政……”
必然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
想想皇宫里头的这些人,云桐不由得感到荒唐,如今竟连一个上得了台面的人都没有。
云晦与她想的一样,只听他喃喃道:“可其他人也未见的比她强,我思来想去,也觉得你母亲下注王青仪是对的,如此,你继续与她保持来往吧,至少这一年……”
为亡妻服丧,是天经地义的事,赵光霖就是用圣旨压人,也要过个一年半载,等云晦全了义礼。
“可是,你要记住,不管王青仪许了你什么,都不要相信她,她这个心里只有自己,不顾旁人死活。”
“我知道,父亲。”
我早就知道了。
云晦握紧女儿的手,带着她稳稳地踏上院子里的石子路。
“我原本总想着你们年纪小,知道太多事反而会让你们想得太多,失了主见。眼下,有些事却是不说不行。万一……”
云晦低下头,慈爱地看向自己的女儿:“我们大姐儿已经做得很好了。”
夜色茫茫,连风都迷失了方向,在游廊中徘徊。
今夜有很多人没法入睡,各自的心事散进风里,织成天上错综复杂的云层。
又要下雨了。
云桐是冒着雨出门的。
她已经在家里待了半个月,积攒了许多不得不处理的事。
临江客栈的方掌柜昨天就得了消息,早早候在大堂等着见云桐。
这位一向精明能干的女人精神也不太好,看到云桐眼睛一红,差点没哭出来。
“方掌柜,可安好?”
刚失了母亲就要担起重担的孩子,却还要强撑着安慰她,谁见了能不心疼。
方掌柜连忙用帕子拭了拭眼角,打起精神,关切道:“姑娘才要保重,来的这般早,可曾用过饭?”
“厨房里有一批鲜鱼,姑娘想吃什么花样,让他们做来。还有庄子上送来的时令蔬果……”她一边带着云桐往楼上走,一边像对账一样报菜名,期许云桐对哪道菜有兴趣,多吃一口。
“让他们做几道拿手的送上来,您安排就行。”云桐没有什么胃口,不过今日要处理的事很多,她不吃东西,是撑不下去的。
客栈顶楼的密室,一如往常,自云桐上一次离开之后,就没有人动过,桌上还有云桐没写完的半张闲笔。
榴花利索地将纸张收拾起来,好让方掌柜放下账本与名册。
云桐翻了翻,心里有了数:“母亲留下的产业,就按照她说过的分下去,多一点少一点都不要紧,若能用几箱金银试出人心,那就是物尽其用了。”
她用朱笔在名册上勾出几个名字:“京城那几位掌柜撤回来,换这几位过去。以后京城里的事,由金掌柜负责。”
方掌柜看了眼名单,换去京城的都是经营沛南与北地生意的人。
“让他们把商线带过去。”
“如此变动,倒是能盘活这几家原本就经营艰难的店铺。”方掌柜忧虑道:“只是咱们在京城堂而皇之地贩卖北地的货品,会不会引来注意。”
“以后,京城就没这个规矩了。”云桐将名单交给她。
方掌柜有些意外,虽说她知道云桐与季家的年轻一代有来往,但京城里除了季家还有好多双眼睛盯着,就算季忠不在意,诸如江家王家那些豺狼虎豹又怎么可能不闻着肉味,过来呢。
“又不是说今日开始调换,明日就全员到位。等他们换完,京城就是另一幅天地了。”
“姑娘的意思是?”
“王家不是问题,季家很快就不是问题了。”
方掌柜听出了问题:“王皇后此人绝非善类,姑娘恕我多疑,会不会太冒险了。”
“京城现在像一潭死水,不如扔块石头下去,砸到谁算谁,总归砸不着咱们。”
云桐的想法很简单,她们一家短时间内不会去蹚京城的浑水,等一年以后季鸣鸿平了北地,云晏与萧擎那点偷着耍的心眼,在季家实打实的军功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京城的势力就会重新洗盘。
趁这段时间赶紧布置下人手,等待京城变天,就没有人在意这些人的来历了。
“姑娘这么说,是已经想好要砸谁了。”方掌柜心中虽有不安,但既然她选择在文落寒死后,继续追随她的女儿。那么她就会像信任文老板那样,信任云桐。
冒险的事,跟着文落寒的时候做的还少吗。
况且方掌柜也隐隐约约感觉到云桐的底气何来。
云桐见母亲留给她的大掌柜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温声道:“方掌柜但说无妨,我年轻,难免有些不周全的地方。咱们切莫因为误会起嫌隙。”
“姑娘就当我杞人忧天,老话说路遥知马力,有些人还是再观察观察为好。”
云桐知道方掌柜说得是季家。
点点头,把话应下,并没有多说什么。
季鸣鸿不会出问题。
打破现有的格局是两个人共同的目标。
在实现之前,他们之间一切都有的谈。
既然云桐心里有数,方掌柜也不便多言,就接着说其他的事。
“雍州那边,溶溶送回来消息,武正己已经出关去武城了,她留在昭义关里探听消息,一切都很顺利,不用为她担心。”方掌柜顿了顿,接着道:“咱们有商队要从蜀州回来,不如让他们北上接应?”
“让我想想。”昭义关的情况,云桐已经从之前送回来的信息中有了了解,整支商队进去,说不好会被扣住。若是几个人进城,又怕被那些兵痞子缠上。
“这件事交给京城的金掌柜,给他送信去,让他负责将人带回来。”
“金掌柜?原来如此。”方掌柜恍然大悟。
不愧是跟着母亲的大掌柜,云桐见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也就放心下来。
她是要让金掌柜去找夏循帮忙,以这件事做筏子,将与夏循的来往摆到明面上,至于夏循到了王青仪跟前怎么说,就不用云桐教了。
“告诉金掌柜,就说我的一个族姐不慎流落到昭义关,送信回来求助。”
“是,姑娘,我马上准备。”
“若没有旁的什么事,现在就去吧。”云桐想了想,转头问身边的榴花:“南宫姐姐说她什么时候过来?”
榴花立刻道:“离约好的时辰还有一刻钟。”
“摆饭吧。”云桐对方掌柜道,“她肯定也没吃东西,我们正好一起用。”
南宫蕙骑马来的,虽然披了蓑衣,还是淋了个落汤鸡。
好在客栈里留了她能穿的便服,南宫蕙一边由着榴花为她梳理头发,一边偷偷观察云桐。
大半个月没见。
这孩子除了一身孝服,看着与往日没什么区别,好像是疲累了些,不过她以往也总是这样心事重重的。
就在南宫蕙还在犹豫怎么开口说第一句话时,云桐先说话了:“你若是再不过来,鱼羹凉了就不好吃了。”
南宫蕙连忙起身过去,在云桐旁边的位置坐下,接过侍女呈上的鱼羹。
“山南被雨水影响到了,不过场面还算能控制,已经安排他们住到高处,若是再不行,就只能往海洲城里转移了。”
还是聊公事吧,她们坐在一起,大多聊的是这个。
“还是现在就安排他们进城吧,我再让族里出两个庄子。这雨不知道下到什么时候,若是跟南方一样下个不停那就遭了。”
南宫蕙叹了口气:“这雨水下到京畿去多好,对了,还有那些画片,人找到了,你猜怎么回事,居然是从冯楚宫里传出来的。”
“宫里?”这倒是云桐没想到的来处。
“好像是冯家那个皇帝失心疯,说天神给他降下感应,什么得道成仙什么长生不老的。抓到的那人就疯疯癫癫的,说话颠三倒四,也不知道能信多少。”
“就当真的信了,若真如此,码头上的南方船一定也会有越来越多这种东西。这事就交给桃珠去查。”
“你还好吧?”南宫蕙突然问了一句。
云桐摇摇头:“不好,但是又能怎么样呢,日子还要过,事情还要做。”
南宫蕙感同身受,这一点,她们是一样的。
“雍州刺史,是个什么说法。”南宫蕙低声问,“卢扬给我来了封信,说卢郡守总在看我的履历。你们家那位在京城又回来了,听说是想让云翰林去做刺史?”
“他是有这个想法。不过,没得逞就是了。”
云桐小口喝着姜茶,半晌来了一句:“你想不想当郡守?”
南宫蕙正在喝第二碗鱼羹,被云桐的话吓了一跳,猛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你什么意思?”
“想不想东海郡郡守。”
“我当了郡守,那卢伯父去做什么?”南宫蕙说完,自知问了句废话:“卢伯父难道要进京?”
“可能是,我父亲与他还没商量出结果。”事情八成还在商议,云晦并没有给云桐准话。
南宫蕙咬了一口油果,皱着眉头思索:“不行啊,我走了海洲这些事交给谁做?柳铭那个性子太软了,当个和事佬还行,主事够呛。”
“云家人也不行。”南宫蕙坚定道:“海洲还是找个外来的做县令比较好,若是县令也姓云,百姓们若与云家有矛盾,也不敢报官。”
“要不你从你家里再挑个人?”云桐问。
“也是个主意。”南宫蕙看了云桐一眼:“你该不会要入京吧?”
“目前没这打算。放心,我离开之前一定会把事情都安排好。”云桐研究了一会儿笼屉里的蒸饺,还是没有动筷子。
“我不是说这个,多少吃点,再吃一口好不好,你都没动几筷子。”南宫蕙给云桐把蒸饺夹进碟子里,“海洲有我有柳铭,出不了什么事。我是担心你,你去了京城,有人帮你吗?”
“大概是有的。”迫于南宫蕙的啰嗦,云桐把碟子里的食物慢慢吃光。
“什么叫大概有?”南宫蕙一拍桌子,“听说京城那帮人都抱团,你去了他们欺负你怎么办?”
“真要算起来,我也是京城人呢。”云桐笑了一下,“别担心,我吃不了亏。”
“你说是就是了。”南宫蕙夸张地叹了口气:“对了,那个云权给我递了几次拜帖,都让我给拒了,没问题吧?”
“不用理他,他在海洲待不了多久。”
“那就好,我看过他写的文章,好是好,就是字里行间透着傲慢,我不喜欢和这种人打交道。”
南宫蕙看看墙角的自鸣钟,问一边的画眉:“外头可还下雨?”
“将将停住。”画眉道,“衣服也都熨好了。”
“那我现在就走。”南宫蕙叮嘱云桐:“我还要回山南,有事派人通知我,一定告诉我,别藏着掖着。”
“我知道。”云桐起身相送,“蕙姐姐谢谢你。”
“咱们之间说什么谢啊。”
南宫蕙一走,云桐就让人把桌子撤了。
“你们都留在外间,我自己歇一会儿。”云桐转身进了书房。
门一掩上,云桐长舒了一口气。
终于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母亲离开后,她的身边永远有人,她永远有事忙。
此刻,她没有需要立刻去做的事,也没有需要去安慰的人。
终于,她一个人了。
云桐随手翻翻桌上的册子,看了一会儿才发现是运送北地的粮草单子。
每一年每一笔都是云桐与文落寒商议敲定的。
再翻过一页,一张字条掉出来,云桐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打开字条,母亲的笔迹映入眼帘。
“书架上的匣子里,我给你留了点东西。”
云桐捏着字条跑到书架前寻找,好容易从角落里找到了那个不起眼的匣子。
匣子上的开关很紧,云桐跪在地上,将匣子抱在怀里,用全身的力气去掰开。
“喀。”
云桐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连忙低头看。
匣子里是一张笺纸。
“上当了吧。”
“您真是……”云桐笑了,笑着笑着,她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您也真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