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桐也听出了文兴岩的声音,只听得云玄与文兴岩“表兄表弟”地打完招呼,抱头痛哭。
“舅舅?”云权看向云桐。
“是文家舅舅。”云桐不欲与他解释。
“他就是文冲的父亲?”
该说不说,云权到底不是草包,来海洲几天,就把人际关系摸得一清二楚,就连不知又跑到何处的文冲,都已经调查清楚了。
“兄长见过冲表兄了?”云桐反问。
“那倒没有,听说他乘船南下去了。”
乘船南下,看来是从云机那里听说的。
文冲这人谨慎惯了,除了云桐,他从不与旁人说他行商的目的地,还会与不同的人编不同的谎话。
若不是他每次带回来的货物与云桐知道的出处一致,云桐都怀疑他跟自己也没说实话。
这一次他是去北地,想趁着打仗碰碰运气。临走还把他跟谁编了他要去哪儿告诉了云桐。
“这不就能试出,谁走漏了风声嘛。”
第一个被抓出来的耗子,是云机,倒是没出乎云桐的意料,这小子的祖父,那个胖胖的族老是个心思活络的,见云晏一家回来,怎么可能不派孙子来套近乎。
“是吗。”云桐淡淡地回了云权一句。
就起身去帮梦阑端汤药。
“兄长也刚刚病好,要不要也请大夫来瞧瞧,免得留下病根。”
云权本还想再问文家的事,被云桐三言两语带了开,再也没能转回来。
云桐看向还未封的棺材,也不知文老太君看着灵堂百相,会有何感慨。
文兴岩来,并不仅仅是为了吊丧。
文子月与云桐说过,文老太君对自己身后事的安排。
她不入云家的祖坟,让人把她送到沛南去,与过世多年的文家姐妹葬在一处。
文兴岩来,是要接棺椁回去的。
云氏族中对此并没有意见,或者说,因为文老太君在云家的威望太高,加上这几年海洲的事又都是云桐说的算,他们就是有想法,也要憋回去。
文老太君停灵五日,来祭拜的人险些踏平了云府的门槛。
南宫蕙是第四日来的,因人多嘴杂,她没机会与云桐说话。
云权知道那是海洲的新县令后,倒想上前打交道。
却被南宫蕙借口避开。
事后,她与云桐解释,倒不是她怕自己的身份败露,实在是自家伯父三令五申交代过。
“京城有些布置,没跟你大伯父说,我家叮嘱我,别让他知道我女扮男装的事,尤其是不能让云权发现。”
“我知道,父亲与我说过。”云桐回道,“只是为什么要特地点出云权?”
南宫蕙摇摇头:“伯父没与我说。”
云桐猜测,云权与王元英走得近的事,没避着人,或者说,没避过齐州一派的眼睛。
卢扬也来了,这让云桐很意外。
“你不是要在家中准备嫁妆了吗?”
“不嫁了。”卢扬潇洒地将一个绣囊扔在云桐怀里。
云桐打开一看,里头装着一双翡玉镯子。
“本来是嫁妆,现在送你了。还有这个,送你妹妹。”卢扬又拿出一个绣囊。
“你倒是大方。”云桐让榴花把东西都收起来:“怎么回事?”
“我说服了我娘,我要入京。”
云桐一愣,忙问:“什么时候?”
“先准备准备,明年正好。”卢扬笑着说:“到时候咱们京城见。”
“方便我知道你去京城做什么吗?”云桐问。
“当然不方便,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神神秘秘的,”云桐还是第一次见卢扬说话不说全,“好了,我不问了,到时候京城见。”
文老太君的丧事不需要云桐主事,过了小半个月,云桐才意识到,自己每日的作息竟与平日没什么区别,最多就是吊唁的人太多,她去前边帮忙接待,或是记录帛金。
直到云桐在名册里看到江家的老太君都派了人来,她这才对文老太君声望有了一些真切的感受。
云桐亲自招待了江家来吊唁的人,是江老太君身边的嬷嬷。
这位嬷嬷与章嬷嬷一样,通身透着一股子精明劲,一双眼睛似是能看破一切花招谎言。
“劳您跑一趟。”云桐客气地请江嬷嬷落座。
世家门里,跟在老夫人身边的老嬷嬷,哪个不是家族心腹,连自家的小辈都要恭敬有加,出了门更是代表家族的颜面。
江家与云家没有来往,江老太君却派了亲随来,可见事有蹊跷。
云桐也不着急,左右不过那几件事,慢慢与她磨就是。
今日跟在云桐身边的是梨果与榴花。
梨果虽然成日在外头做事,可在花嬷嬷的耳提面命下,礼术也没有松懈。
她恭敬地为江嬷嬷奉了茶点。
江嬷嬷不动声色地打量了梨果一番,心中不住点头,云家这位大姑娘年纪不大,可身边的侍女却教的很好,就连她也挑不出一点错来。
大的这个自不必说,就连云桐身后站的那个小的,也不逊色。
可见云家在云桐身上下了大心血。
“谢云大姑娘体恤。”江嬷嬷饮了一口茶,忍不住心中暗叹,不愧是云家。
江嬷嬷很清楚,她不过是个老仆,哪怕出身江家,也不过就是在京城里有些脸面。
停在云家门口,来不及张罗的马车上,不乏齐州世家的标记,更有些与文老太君有旧的家族,虽远隔百里,但也派了家族中能主事的年轻人来吊唁。
他们才是云家的亲近友人。
江嬷嬷并不意外云桐来招待她,虽说是小辈里的长女,但说到底只是个还没有主事的孩子,这种场合将她推出来练手,也很正常。
真正让江嬷嬷感到意外的是,这间花厅后头竟然还有专门的人在伺候茶水,此人手艺精湛,这茶烹制得恰到好处。
江嬷嬷是吃过见过的,现在她捧在手里的这碗茶,就是端到太后面前去,也使得。
连她这种下人都能享受如此待遇,海洲云家到底是底蕴深厚,五十年前逃出京去,非但没有元气大伤,反而这些年又隐隐有成为齐州之首的态势。
难怪她家的老太太总与她们感叹,云家深不可测,大落之后必是大起。
“可是不合嬷嬷的口味?”梨果关切道。
“雨前茶香浓馥郁,姑娘拿此等佳品招待老身,老身惭愧。”
“嬷嬷千里迢迢来到海洲,我们只怕照顾不周。”
“姑娘客气了。我们老太太与文老太君有旧,只是这些年相隔甚远不能来往,却不想再得消息便是阴阳两隔。老太太命老身来,寄托哀思,也想劝姑娘切莫忧思过度。”
“晚辈遥谢江老太君关怀,待日后兄长归京,一定登门拜访请安。”
云桐说着话,看到门外闪过一片衣角,看起来是云府仆从穿的丧服。
“若是老太君泉下有知,昔日闺友派人来看望她老人家……”
说着云桐停顿片刻,拭了拭眼泪。
她看了一眼梨果,后者轻轻点了下头,云桐就知道她也看到了门外的人影。
有人在偷听。
她也不等江嬷嬷再说什么,就转身对身后的榴花道:“嬷嬷的屋子可收拾好了?”
“姑娘,我这就去问问。”
榴花正要出去,江嬷嬷连忙拦住她。
“怎好意思叨扰,老身早已寻得住处。”
“客栈里住着哪能舒服,若是老太君知道我怠慢了江老夫人身边的嬷嬷,她该怪罪我的。”
“怎会怎会,姑娘好意老身心领。”江嬷嬷知道此番推辞定要继续纠缠,就坦白说:“老身就在码头临江客栈赁的房间,一切都很好,请姑娘切莫费心。”
“那我让人送些东西……”云桐热情地道。
江嬷嬷忙道:“我们老夫人身边离不开人,老身明日就动身回京城。姑娘无需为老身担忧。”
云桐此举,反而让江嬷嬷有了底。家中的孩子刚开始主事,总是不明白过犹不及的道理,总想着多表现表现,博得长辈们一笑。
这位云家大姑娘,虽礼数周全有些聪慧,但也没脱离她这个年纪普遍的见识。
如此,皇后娘娘也能放心了吧。
江嬷嬷执意要走,云桐假意挽留几句,便将她送出了门。
“姑娘,江家与咱们在京城就没啥来往,怎么会突然跑来?”梨果好奇地问道,此时在后间准备茶水的桃珠也走了上来。
“倒也不算不认识,我记得我与母亲那次入宫的时候,江家那位老夫人就对母亲很感兴趣。”云桐站在廊下吹了会儿风,风里花香驱散了室内的憋闷气,“或许也真如她说的那样,江家与老太君有旧。”
“桃珠陪我去花园走走,榴花你去问问姨母若是没有旁的事,我就先回后宅了。”
说着云桐就带着走了。
榴花好奇地拉住也要离开的梨果:“梨果姐姐,你要去哪儿啊。”
“姑娘交代差事了啊。”梨果轻轻弹了一下榴花的脑门,“刚才走神了吗?”
“才没走神呢……”榴花犹豫了。
梨果笑了:“好好想想。”说着几步消失在回廊拐角。
榴花一边走去寻文子月,一边思索。走了几步,她恍然大悟一拍脑袋:“原来是人,我还以为是只白猫窜过去了。”
*
云桐带着桃珠在花园的池塘边坐下。
水中摇曳的锦鲤,迅速摆动身体游到她的脚边。
“没带吃的。”云桐嘴上这么说,还是接过了桃珠递来的鱼粮。
“姑娘,我有事想求您……”桃珠见云桐放松下来,犹犹豫豫地开了口。
“什么事,你说。”
“我在码头上买下一个丫头……”
云桐的手一顿,抬头看桃珠。
“带着她上来的人说,是南边买来的,本来要卖到窑子去,可是那丫头划伤了自己的脸,又咬碎了牙婆的耳朵,便没有留下。”
“然后就被带到了海洲?”
“那人是花大价钱从这丫头父母手里买下来的,不想亏本,只能带在身边。我看到她的时候,她带着脚镣,在擦甲板,手都被海水泡烂了。我实在看不下眼……就把她买下了……花了这个数……”
桃珠比了一个数字。
“金子?”云桐多问了一句。
熟料桃珠竟然点了点头:“我自己的现钱不够,就找梨果借了一些。这丫头的卖身契已经在我手里了。”
“那我猜猜,你现在的麻烦是不是,这丫头认准了你,不肯跟着旁人走,也不肯被你安置在庄子上?”
桃珠苦笑:“什么都瞒不过姑娘。”
云桐想了想,若是如桃珠所说,这丫头的确是个既有骨气又有毅力的。
“先让她在布庄养伤,等身体养好了,带进来我看看。”
桃珠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要与云桐道谢。
“别忙着谢,”云桐微笑着看着她,“先说好,若是能留下,你可要负责好好教导她。”
“我知道,姑娘,我一定好好教她,我把我会的统统教给她。”
云桐心中了然,桃珠恐怕是把那孩子当成了过往的自己。
“姑娘,我回来了。”梨果走近了,看到桃珠的面容舒展就是知道她的事成了。
偷偷冲她翘了个大拇指。
又连忙对云桐说到:“姑娘,是大少爷身边的小厮,已经通知北风派人跟上了。”
云桐朝水中撒了一把食物。
那些锦鲤张着大嘴挤出水面争抢着,尽管它们刚刚都已经吃下去了许多。
“小心别撑破了肚皮。”
云权的确等不及了。
他知道父亲把他留在海洲是为了什么。
可是父亲还是太乐观了,有老太君做靠山,云晦一家早就把海洲握在手里。
府中就不必说,他从族中那些子弟口中听闻,文老太君这些年精力不济,便将事情都派给了她最喜欢的几个曾孙女,云桐算一个,还有云玄的长女云梦阑,就连云青玲都被文落寒私心安排去码头熏陶。
云权能感觉到云桐姐妹俩对他的敌意,所以先去试探了一番云梦阑。
谁能想到,她倒是不像她那位偷懒耍滑的父亲,木讷死板得很,不管云权怎么问,她都是一句话:“老太君交代给她的事,怎可以推托给旁人。”
府中没有他能插手的地方,府外也一样。
那个南宫家出身的县令一定打着娶云氏女的主意,一切以云晦马首是瞻。而他几次递拜帖求见,都碰了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