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喝了药睡下了。”阿四随口道,“我带你去看看她?”
周春儿摇摇头:“一会儿再去,我是来找你们商量事的。”
“什么事还值得你大热天跑一趟。”阿四瞄了一眼周春儿手里的包袱。
进了屋。
周春儿将挎着的包袱,放在桌上解开。
“这么多钱?”阿四忍不住用手摸了摸。
铜板、散碎银子,最值钱的就是一锭小金元宝。
阿四看向周春儿:“这是聘礼?”
“你说什么胡话。”周春儿作势要打阿四的嘴,“我都说过多少遍了,掌柜的是个好人,他没想占我便宜。还……还……”周春儿犹豫了一番,没往下说,而是回答了阿四的感叹:“这都是我攒的。”
“真不少……”阿四数了数,这怎么也有十几贯了,“你的债还清了?”
那年周春儿与牙婆打了赌,在期限内挣够钱,才能给自己赎身,到最后期限,牙婆改了口说自己算错了价钱要加价。
周春儿不想再受制于人,问药铺的掌柜借钱赎了身。
之后也再没有回家,在药铺挂了个名字,做学徒。
因为两家离得近,背着牙婆,周春儿还会偷偷跑来找她们玩。
“早还清了,我都说了,掌柜的是个好人。”
周春儿将包袱推给王琵儿:“你点点这些够不够,我要带两个孩子走。”
阿四瞪大眼睛:“你也别总夸你那掌柜了,我看你就是个天大的好人,哪两个丫头值得你出钱赎她们?”
“就是姓周的两个,她们跟我是同乡,也是被家里卖出来了。”周春儿道,她又对王琵儿说:“你们俩当真不愿意赎身吗?”
阿四拍拍周春儿的肩膀:“我的好姐姐,干娘恨不得把琵儿放在秤上,称出和她一样重的金子才放人。你那个掌柜就算是菩萨转世,能拿出压箱底的银钱来赎我们吗?”
“这……”春儿还想说什么。
王琵儿就开了口:“就算他愿意耗费,过后又要我拿什么去偿?”
“不说糟心的事了。”阿四拉着春儿道,“你好容易来一趟,如今又不怕干娘撵人,不如住一晚再回去?”
“我去跟干娘说说,带了人就走。”
“干娘现在……”
“去吧,一起去。”
王琵儿打断了阿四的话语,做了主。
春儿连忙收拾好包袱跟着两人出去。
还没进屋,就听到牙婆在不住咳嗽。
几人连忙进去,只看到她半个身子伏在床边的小几上,水碗被她推到了边缘,摇摇欲坠。
“哎呀,您这是要做什么。”
阿四连忙过去,将牙婆安置好,倒了一碗水,伺候她喝光。
牙婆喝得少,漏的多,阿四又手忙脚乱去给她擦。
日头偏西,从窗户缝里钻进来的风就凉了,吹在牙婆湿漉漉的脸上,又让她猛咳了一阵。
春儿忙去把窗户关上。
牙婆折腾了这一阵,身体已经有些发热,盯着春儿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只有模糊不清的呓语在喉咙里堆着。
周春儿虽然没有正经学过望闻问切,但在药铺熏陶这么多年,一些明显的症状她也分得清楚。
她凑到前面,检查牙婆的伤口,没等她掀开纱布就嗅到了一股腐坏的臭味。
“糟糕,是疮疡。”她忙对阿四道,“得赶紧喊大夫来看看。”
说着她拆开纱布,却发现伤口覆着药,看起来就快好了。
春儿的脸刷得一下就红了,连忙叫住要往外走的阿四:“是、是我想错了,伤口没有溃烂,想来是没事的。”
“你也是太小心了。”阿四抚了抚自己的胸口。
“奇怪。”春儿吸了吸鼻子,“我明明闻到有味道。”这会儿,她已经什么都嗅不出来了。
“许是老鼠困在哪里出不去死了,尸体烂了的味道吧。”春儿随口说,这种事在她们这个院子很常见。
牙婆讨厌猫,不许养,也不许有猫的声音。
住在院子里的姑娘们除了要洒扫,还要负责抓耗子。
可是孩子多了,难免有人贪嘴藏吃的,老鼠闻着味儿进来寻,抓起来没个完。
“明日我让人把屋子再好好打扫打扫,趁着有太阳,开开窗透透气。今日就别折腾了。”
春儿虽觉得这样不太利于病人恢复,但她已经不是这个院子里的人了,便没再开口说话。
阿四见状将她悄悄拉到外间,低声说到:“你看干娘病着,今天你肯定是带不走人了。”
“可是明日……”阿四一顿,“明日铺子盘货,我出不来,我已经答应她们好久了,不能再拖。”
“直接领走就是了。”王琵儿此时开口道,“去官府那里使点钱,两个丫头片子,没有人会计较。”
阿四觉得这主意不错,看向春儿:“我觉得琵儿说得对,人你带走就是。”
周春儿被二人说得意动,刚想点头答应,就看到她带走的那两个孩子,此时已经偷偷摸摸跑到门口看里面她们的动静。
她摇摇头:“不行,做人要诚实守信,干娘买下我们是花了钱的,我不能带着她们做坏事。”
周春儿说着,把包袱往阿四怀里一推:“我问过了,这些钱足够赎她们两个,还有多的,就算是她俩在这儿住着的花费。你把她俩的卖身契给我。”
不等阿四解释,周春儿又道:“我知道干娘的锁钥匙你们也有,就当是帮帮我吧。”
“咱们认识这么久,说这些做什么。”阿四犹犹豫豫,一旁的王琵儿站了过来。
她给春儿落了些阴影,虽说三个人后头关系亲密起来,但春儿还是时不时会想起王琵儿揍人时的样子。
她瑟缩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道:“你就当我是来挑使唤,要了她们两个吧。”
她感觉到王琵儿打量了她一番,恨不得把头埋进肩膀里,想着干脆跑了得了,就听到王琵儿一贯平静冷漠的声音。
“去开匣子。”
阿四得了命令,立刻从柜子里拖出一个漆黑的木匣,从衣领里扯出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锁。
在外头偷看的两个孩子,已经激动地要靠对方捂住自己嘴巴,才能止住尖叫。
阿四把匣子给王琵儿看,后者伸手翻了一下,找出两份身契,又接过阿四准备好的笔墨,写好了条子。
阿四带着条子与红印泥进了里屋,等出来的时候,条子上就多了牙婆的手印。
“那去吧,有了这些官府就不会为难你了。”
“谢谢你们。”春儿感动道,“真的谢谢你们。”
“走吧,天黑了。”王琵儿道。
“以后你们有难,可要想着我,我一定会去救你们的。”
周春儿也不便在这里耽搁,带着纸契与两个孩子就往外走。
“行了,到时候再说吧。”阿四笑道:“等你赚下金山来赎我们。”
春儿也笑了:“好,咱们说定了。”
走到门口,春儿又恋恋不舍地回头望了一眼,阿四与王琵儿还在牙婆的屋子里,送她们的只有那些眼巴巴的女孩们。
“你们记得锁上门,天要黑了,外头不安全。”
春儿叮嘱了一句,就离去了。
大门落锁的声音很响,传进姑娘们的耳朵里,有人忍不住掉了眼泪,有人叹息着没有奔头的明天。
王琵儿似是被这声音锁了魂,一声不响地坐在椅子上,盯着墙上暗淡的窗影出神。
“找到了!”阿四喜悦的声音唤回了王琵儿的魂。
她看到阿四挥着一张身契。
“你的在这里。”说着,阿四又举起了另一张,“这张是我的。”
阿四举着两张轻盈的纸张,转了一圈,衣裙飘飘摆摆,好似一朵盛开的花。
“你说,咱们现在就跑怎么样?跟着春儿,求药铺那个掌柜收留咱们。”
接着,花瓣收拢,阿四又将两人的卖身契护在怀里。
“不行,就是出去了又如何,左不过是卖一辈子药,嫁个药郎,生了孩子,等到日子过不下去了……”
她将两张纸推到王琵儿的眼前。
“等日子过不下去了,就把孩子卖了,又变成这样的纸,哈哈……哈哈哈……”
阿四笑得直不起腰。
王琵儿默默地从她手里抽出那两张记着她们身世的纸。
“干娘总说,咱们有大造化。”
她将卖身契摆在桌上,像是在黑漆漆的墙上开了一扇窗。
“我到底值多少钱。”
“值好多钱。”阿四笑得灿烂,“肯定比那些山参灵芝贵得多。”
*
周春儿带着两个孩子一直走到药铺才停下。
她做惯了活计,这点路程不算什么。可两个孩子在牙婆的院子里养的时间长了,没力气,走到一半就腿软。
“再坚持坚持,到了就好了。”周春儿一路哄,拖着拽着,好容易把人带了回来。
院子里正在收药的药工们,看到她笑着打招呼,她一一回了,带着两个孩子进了自己睡觉的屋子。
“姐姐,你什么时候把我送回家去?”
其中一个问道。
“你想回家?”周春儿被触动了伤心事,“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爹娘会再把你卖出来。”
那孩子一听就急了:“我爹娘不会这么做的!他们本来就说等攒够了钱要来赎我!”
“可是过了这么久他们都没来。”周春儿道。
“不会!不会!”孩子气得哭了起来,尖叫道:“他们明天就来了,你把我送回去,我不要在这里!”
“别哭了……”
孩子气急了根本不听周春儿的话,又哭又闹吵着要回去:“你肯定是想把我卖到别处去,让我和爹娘再也见不着面!”
“我不是,我只是想帮你……”春儿辩解道。
“好了!你姐姐逗你玩的,你还当真了。”一个洪亮的声音制住了哭泣的孩子。
进来的是周药婆。
这孩子在牙婆院子里见过周药婆,知道她们是朋友,还以为周药婆是来抓她回去的,吓得躲到春儿身后,不敢再出声音。
“您怎么来了?”周春儿连忙道。
“不是明日把她们送回庄子里吗,赶紧带她们去洗洗,不然等大家都忙完,热水就不够用了。”
周春儿想想是这个道理,连忙带着她们往浴房走。
两个孩子洗了澡穿上周药婆给的衣裳,情绪都平稳了一些。
“姐姐,明天真的把我送回去吗?”那孩子担忧地问道。
不等春儿开口,周药婆就发了话:“你们春儿姐姐明日忙,我把你们送回去。”
说着,周药婆带两个孩子出去看马车。
“明日你们就坐这个回去。”
三言两语把孩子们哄得去吃饭了,周药婆回头教训春儿道:“你到处发善心,还以为自己是菩萨啊。”
春儿低着头道:“我就是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们被卖掉……”
周药婆无奈,用手指狠狠戳着春儿的脑袋:“我看你是读那些劳什子书,读傻了,以前好歹被人欺负了知道挠回去,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以前……我是欺软怕硬……”春儿老实坦白道。
“哎哟。”周药婆恨铁不成钢地打了她的脑袋,“我看你是要去做圣人。”
“婆婆您别打了。”周春儿一边笑一边躲。
药婆叹了口气,小声道:“罢了,反正你要到好地方享福去了,和善点也好,省得那边的人说什么穷山恶水出刁民。”说着,周药婆又从怀里掏出一枚簪子,塞在春儿手里。
“拿着吧,留个念想。若是走投无路了,融了也能当银子用。”
“婆婆……”周春儿眼睛发红。
“别哭别动情。”药婆叮嘱道,“你孤身一人去外乡,没得依靠,只能靠你自己,心该硬的时候,就要硬起来,万事先想着自己。”
说着,周药婆又看了看周围,确定没有人偷听,又问春儿:“你没与旁人说你要去哪儿吧?”
春儿摇摇头:“没有。”她有些失落,“我连阿四琵儿她们都没说……”
“你也别难受。”药婆劝道,“你做得对,行了,别想那么多了,今晚早些睡,明日你就要走了。”
“婆婆……以后……”
“甭说这些场面话。”周药婆起身,要出去,“咱们就着三四年的缘分,别搞得我像你亲祖婆一般。”
“只有一件事你要记得,”周药婆最后叮嘱道,“你这孩子,跟那两个丫头注定不是一路人,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别想着她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