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十一年,季暑焦月。
刚过午时,地面烫的站不住人。
不管是摆摊的还是遛街,统统躲进了树荫里,用草帽或者干脆脱下褂子蒙着头呼呼大睡。
树上蝉鸣刺耳,街上热风犁地。
好不容易睡得迷迷糊糊,只听到震地的马蹄声,由远至近飞奔而来。
卷起一阵尘土,又匆匆远去。
“大热天的,急着投胎啊。”睡着的人狠狠骂了一句。
云权无病无灾,显然不需要赶着物色投胎的事。
只是在太阳地里疾驰一个时辰,人到底撑不太住。
云权把缰绳甩给云府的马夫时,只觉得两眼一黑。
好在他稳得住,站在原地缓了片刻,就接着往内院冲。
“大公子,大公子!”前院侍候的家丁连忙拦住他。
“姑娘说了,若是您回来,就去书斋寻她。”
“她这么说的?”云权只觉得血冲大脑,太阳穴的位置突突直跳,“她还说了什么?”
家丁赶紧后退一步:“您去了就知道了。”
云府前院的书斋,在花园深处,茂树成荫,流水潺潺。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水光映在茂密的树影中,风吹过来,光影流乱,让人难以分上下左右,如梦如幻。
云权心里有气,无心沉溺其中,反而觉得这蜿蜒曲折的小径甚是碍眼,恨不得抽剑,将这些竹林灌木统统砍掉。
“大公子来了,姑娘在里头等你呢。”
云权抬头,只看到是个年轻侍女端着一个香炉。小径狭窄,她退到一旁,将路让开。
云权深吸了一口气,他是有气,可也没有失心疯到发作一个下人,哪怕她是云桐身边的人。
“你家姑娘要你去做什么?”
为了调整情绪,他就随口问了一句。
“姑娘让我去把香炉清理干净。”榴花打开香炉的金丝花盖给云权看里头的香灰,“姑娘说,大公子恐怕受不了甜腻的花香,还是撤为好。”
说完,榴花行了个礼,就转身而去。
云权握紧拳头,扭头冲进书斋。
书斋里有冰盆,一开门,冷风扑面,让云权清醒了三分。
“兄长来了?”
隔着一道帘幕,云权看到云桐坐在矮榻上,悠闲地摇着团扇。
绿荫隙光给她身上笼了一层萤火,云权突然感到这个妹妹无比陌生。
他撩开帘幕,坐到云桐的对面。
身上的热气,已经被这一路的凉风消解。
不知站在何处的侍女,为他端上了茶点,都是依照他的口味准备的。
云权无力的笑了一下。
他看向云桐,在他没有发觉的时候,他的妹妹已经超越了他,在他面前暗度陈仓。
“海洲……不,东海郡的粮食都去哪儿了?”
在一个他不熟悉的环境里,他的声音都不同以往地僵硬起来。
“这些粮食被你运到哪儿去了?”
云桐放下手里的团扇,拿起香勺拨了拨香炉里用来驱虫醒神的香料。
“兄长还是先缓口气再说吧。”
云桐看着云权那张年轻的脸,即使眼神颓丧,可他还是努力维系着自己的倨傲与冷静。
这倒让云桐回忆起一些往事。
只是那些往事,终究与面前这个年少幼稚的云权没什么关系。
云桐忍不住勾起嘴角,到底是她欺负孩子了,稍微有些胜之不武。
而云桐的笑容,却被云权解读为胜利者的嘲讽。
“你与谁做了交易,是王家,还是江家?”
“兄长是如何得知,粮草被运出去了?”
云桐没有直接这个问题,反问。
“海洲城内就这么几个粮仓,粮却源源不断地往城里送,我又不是傻子,那些粮当然是送出去了。”
“也可能是酿酒了呢?”云桐捏着团扇,指了一个方向,“对岸不就有个酒坊,说不定是送到那儿了呢。”
“别费心寻借口了。”云权喝了口茶,终于找回了一些平日里的镇定,“押送粮草的脚夫说了,粮食运到码头装船送走。送去哪儿他都不知道,若是就往对岸送,何必藏着掖着。”
云权缓了一口气接着道:“叔母将生意场的事全都留给了你,别想推脱到叔父身上,我问的就是你,你到底想如何。”
他问得急切。
“既然你都说了,生意场上的事我说了算,那我做什么又何须告诉你。”
“你!”
云桐摇了摇扇子,给门外候着的梨果等人打信号,若是云权还要在言语上争长短,那她也就没有必要与他废话,直接扔出去就得了。
云权握紧拳头,深呼吸了几次:“我是你兄长,你动用了云家的田亩粮草,我当然要过问。”
“说得好像你在海洲说话管用一样。”
云桐都懒得抬眼看他。
外头的梨果跃跃欲试,已经挽好了袖子,随时准备冲进来。
云权到底不是傻子,也知道如果自己再不亮出点底牌来,恐怕就没有与云桐谈判的资格了。
“我知道你与皇后有来往,这些年皇后娘娘身边总有些齐州出的好东西,恐怕就是你送过去的。”云权以为抓住了云桐的小辫子,继续道:“我并非不认同你的主张,只是如今京城胜负未分,皇上正值壮年,此时下注未免操之过急,要稳一稳才好。”
“兄长说得有理。”
云桐气定神闲地摇着团扇,原来看透一个人,是这种感觉。
看着他自以为是的挣扎,做出一些徒劳的努力,最终却逃不过既定的结局。
想来,上辈子云权看她,亦是这般。
不过,那时候云权的情绪,她就猜不出来了。
大概比现在的自己要开心些?
云权以为说服了云桐,正想乘胜追击却听到对面轻轻叹了口气。
只见云桐从矮几下抽出一个匣子,放在他面前。
“正所谓道理谁都会讲,真正能做到的人却寥寥无几。”
云桐说着,打开匣子,推到云权面前。
“兄长一面劝我按兵不动,一面又与皇后亲侄来往甚密……”
云权的面色变了又变,手指颤抖地将匣子里的信一封一封拆开看。
云桐缓声说道:“我想兄长必然不是目光短浅到要与我争这个首功,恐怕是不高兴云家的一切是我说了算吧。”
“兄长多虑了,如今云家在京城有大伯父撑着,海州有父亲、四叔还有其他族叔们商议行事。”她握着团扇掩面而笑:“我手里不过是些零碎玩意儿,解闷用的,做好做不好,不影响大局。”
“我来海洲以后,一切事情,都没瞒过你的眼睛。”云权看着信,语气懊恼,接着他又自嘲地笑笑:“连你都没瞒过去,我这点动作在父亲眼里恐怕更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戏。”
云权抬起头,看向云桐:“你都看过了?”
“当然。”虽然云桐想潇洒地说,她不用看也知道里头写了什么。
可实际上,云桐还是将这些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面对全然陌生的王元英,她还是很警惕的。
云权将书信随手扔进匣子里:“那你留着这些信,只是为了这个时候拿出来向我耀武扬威?”
云桐并没有回答云权这个问题。
因为她不知道,云权猜想的原因与事实的真相,到底是哪个会更让云权生气。
其实云权手里拿到的都是原件,云桐手里的这些,都是桃珠照着仿写练字留下的作品。
“你怎么想是你的事。”云桐最终决定不告诉他真相,“但你想与王家达成什么目的,就要告诉我了。毕竟,这是云家的事,况且你也未必瞒得过大伯父。”
“试探罢了。”云权道:“他试探我,我试探他。混个脸熟,将来入仕也好走动关系。”
云权握着小巧的青玉茶杯,欣赏着杯上的兰草雕花。
白花蝴蝶,很有一番凉夏惬意。
他又看向云桐手边的杯子,黄玉琉璃秋花秋虫,虽是一等一的好东西,却并不适合在炎炎夏日使用。
“这两只杯子是一对?”他随意问了一句,一是不愿再谈他与王元英的事,二也是想缓和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自然不是。”云桐用团扇遮住自己的杯子,“你那是给客用的。”
云桐扇面一翻,露出螳螂捕蝉的绣图。
云权盯着扇面,默然不语。不管云桐今日选的这幅扇子是有意无意,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已经被掌握,云权就当这也是对他的一种敲打。
形势比人强,还是先低头吧。
“如今京城斗得厉害,父亲把我送回海洲,一来是寻族中庇护,二来也是与族中修复关系。”
“兄长说的是,一笔写不出两个云字,云家若是想在这场风波里占得先机,就要团结在一起。”
云桐亲手为云权斟满茶杯:“以后还要仰仗兄长呢。”
云权松了一口气,这关算是过了。
他将茶杯送到嘴边,杯中茶水映出一个云桐的虚影,她头上的白色绒花如同落在茶水中的一粒雪,在碰到云权嘴唇的那一刻,冻住了他的喉咙。
天地倒转,酷暑寒冬。
云权看着笑而不语的云桐,忍不住问了一个,让他后悔不已的问题。
“那年离京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云桐愣了一下,她以为以云权的性格,必不会把这事放在台面上去说,毕竟撕破脸对他可没有好处。
“自然是都记得。”
云桐捏着团扇,团扇上的绣文正反变换,螳螂与蝉都不过是黄雀的盘中之物。
“兄长具体指的是哪一件?”
“每一件。”云权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他的手也不听使唤,在衣袍上留下深深的指痕。
云桐盈盈一笑:“兄长既然都知道我与皇后的事,何必在此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你都知道,这些年来,你一直知道。”云权想起他们兄妹俩的书信。
“那兄长呢,兄长这些年来一直知道吗?”
“我……”
面对云桐的反问,云权难以回答,或者说他根本不敢回答。
不管回答是还是不是,他都要面对接下来的问题,他的父母与他外祖家合谋算计云桐一家人,他却还能装作无事发生一样与云桐坐下对峙。
云权忍不住看了一眼周围。
如今他在云桐的地盘上,就算是云桐要将他杀了,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你待如何。
简简单单四个字,云权却不敢说出来,他不敢赌云桐的心思。
“兄长这么紧张做什么。”云桐笑得轻松,“三年前,你又没参与。”
她抿了一口茶:“如今京城一池混水,北地大漠纷乱不堪,虽说齐州诸家有一致对外的共识,可毕竟隔了一层,不可全然信任。”
云桐放下手里的琉璃杯,光穿过通透的杯身,将精心雕琢的秋花秋虫,投影在桌子上。杯中水纹晃动,花虫如同置身秋风,零落摇曳。
“在这些人面前,兄长是自己人。此时若是起了内讧,岂不是便宜了外人。”
云权不再说话了,他开始担心自己的言行。即使在自己的父亲面前,他也未曾感受过这种压力。
难怪父亲总告诉他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难怪……
云权对说这种话的父亲很是不屑。
道理是父亲说的,可父亲为何还要执念于三叔呢。
现在云权明白了,如果旁人望尘莫及的天纵之才要称呼自己兄长。
这种压力与落差,是会把人逼疯的。
“我不知道,那……”那我的父母呢?
窗外吹进一阵疾风,香炉中的烟气朝云权扑了过来,他感觉到眼睛干涩。
“兄长莫不是觉得妹妹能一手遮天吧,再怎么说我也是做晚辈的,哪里轮得到我说话。”
云桐看向窗外,阴云密布,风雨将至。
“咱们只说咱们兄妹二人的事,况且大伯父的一念之差总归没有造成什么不好的后果,既然无事发生,那么想法又有什么重要的?”
云权也是这样对自己说的,可是这话从云桐这个当事人口中说出来,却显得格外阴沉。
而云桐的声音,如同窗外的风雨不停歇地传进他的耳朵里,他无法逃脱。
“我才疏学浅,只粗读过几本史书。古往今来,你死我活的双方,转个身就能坐下共商大计的事,比比皆是,想来是个正理。”
风卷起帘幕,云桐发髻中的白色绒花在风中飘摇,让云权挪不开眼睛。
“你想让我做什么?”他暂且认输了。
“做你该做的事就行了,不过妹妹有个不情之请。”云桐拢了拢发饰。
“王元英那头,还要兄长多多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