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辆行动迟缓的马车,吱吱呀呀地在伏照面前过去。
看守马车的士兵,毫不客气地将碍事的一个个醉鬼踢到路边。
他们骂骂咧咧,脚下的动作更狠,恨不得要把他们都踢死才好。
然而奇怪的是,费祖保的军营里都是雍州当地人,可这几个从伏照面前走过去的士兵,说起话来,却都是关内的口音。
前面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听得喧哗声响,还有兵甲械斗的声音。
站在伏照身边的士兵骂了一句,抽出刀冲到了前方。
伏照换了一个姿势,睁开眼睛,借着行军火把的光,观察马车。
车辙的痕迹很深,运的一定是很重的东西。
伏照抽出小刀,轻轻划开车上被撑得满满的麻袋,顷刻间,麦粒像油脂一样从麻袋的伤口处流淌出来。
显露出麻袋里硬物的形状。
伏照迅速伸手,掏了一把里头的东西。
立刻挪动身体,躲入更深的阴影中。
他绕到了稍高一些的营帐外,能远远地观察到车队的动向。
再低头去看手里的东西。
是一片金饼,和几枚金戒子。
准确地说,是一件被压成饼的金碗,碗底还有一个没有磨掉的印。
“天龙初年高府制……”
是高家的东西。
然而再看那几个戒指,伏照又有些犹疑这些东西的来处。
细看之下这些戒指成色不一,纯金赤铜什么都有,再看款型粗糙笨重,绝不是高家这样的人家使用的。
伏照联想到费祖保军中烧杀抢掠的风气,再看手里这些东西,只觉得很可能是从平头百姓手里抢来的。
这些东西要被他们送到哪里去?
车队已经重新移动起来。
伏照依稀听到,回到岗位的士兵骂声连连。
恐怕躺在那里的几个醉鬼,都要遭殃了,伏照想。
费祖保背着人把这些东西送出去,那就绝不可能是送到京中。
他要查明白,报告给桐姑娘。
军营的上空忽然飞过了几只夜鸮,它们不安的叫声惊扰了费祖保的梦。
他睁开眼,外头是一片灯火通明。
他趿着鞋走出营帐。
大漠的寒风卷着篝火飞溅出的火星子扑向他,他的皮被烧灼殆尽,冷意顺着炸开的肉的纹路钻入骨髓。
运送粮草的马队像一条夜里勾魂的索,拽着他的脖子往前拖。
那是要把他拖到京城去吗?
“费将军还未安寝啊?”
姓吕的无常,幽幽地落到他面前,用一双被阴影遮蔽的眼睛盯着他。
“吕夫子……”费祖保深吸了一口冷风,忍着五脏六腑的翻腾,展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吕夫子,这么快就要动身啊。”
“一寸光阴一寸金啊。”
很快吕培脸上的笑意就被突然传来的喧闹声打断。
他看着前头打起来的人群,皱起眉头,看向费祖保。
费祖保只觉得吕夫子的眼光寒冷如冰锋利似刀。
“千万别误了大事。”
吕夫子听言,朝跟着他的士兵呶呶嘴。
那个士兵立刻走了过去。
远远地,费祖保只看到他的手拎着一弯寒芒划过半空。
因惊梦而撒疯的醉汉应声而倒。
他周围的士兵立刻效仿,几片寒光闪过,车队又开始缓慢地行进。
“东西沉,走得慢,白天走伤马。”吕夫子拍拍拖着车的马匹,“趁着晚上走,凉快。”
他朝费祖保拱拱手:“将军保重,雍州还要将军看家呢。”
“吕夫子。”费祖保向前拖了两步,“越冬的粮食可否分百姓们一些,他们……”
“费将军无需担心这个。”吕夫子笑道:“这些琐事有州府的几位大人调度,费将军只需要管着军营就行了。”
“可是……”费祖保只觉得自己是被大漠的邪风迷了心窍,胆子也大了,“可是我才是皇上封的州牧,圣旨上写的是我的名字。”
“费将军说的对。”吕夫子捋了捋自己的胡子,“可是,前一州牧,高大人……”
吕夫子两手一拍,向费祖保摊开甩了甩:“高大人也什么都不管啊。”
“是、是啊……”费祖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笑出来的,只是吕夫子在笑,他也只能跟着笑。
处理喧闹的士兵回来了。
将吕夫子搀上马车。
“夜深露重,费将军就不必出来送了。”
吕夫子坐正后,又撩起帘子与费祖保道:“虽说,将军不必忧心民生之事,但军营里将军该管还是要管一管的。”
他盯着费祖保的衣襟,笑得和蔼。
费祖保低头看到衣服上不知何时沾了污渍,不用凑近嗅,就是一股酒味。
吕夫子仿佛没有看到他的窘迫,只和气地念叨着:“稍微管管,稍微管管。”
他的口气,像是在劝服一个上学迟到屡教不改的学生。
“是……是……”费祖保的声音被风堵在嘴里。
也不知放下车帘的吕培听到了没有。
帘幕后的吕夫子端坐不动,一张在士兵面前永远和蔼的脸,被帘幕的阴影变成阴冷的铁面。费祖保连忙躬身礼送,嘴里还不停地嘟哝着。
一直到马车行至大门处,他才直起身子,失魂落魄地回到大帐中。
他站了一会儿,只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再一低头,才发现脚上的鞋子不知何时少了一只。
“哈……哈哈……”
费祖保跪在地上,用手拼命捶着夯实的沙地,从肺里挤出来的笑声,逐渐延长成连绵不绝的哀嚎。
他撕扯着沾了酒渍的衣服。
天地良心,他进了军营之后从来没有喝过一滴酒。
身上的酒渍是给他复命的武将不慎泼在他身上的。
就连他大帐里的酒壶,也是他匆忙遗落的。
客户说……
有什么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呢。
费祖保想,他灭了高家满门,又有什么用呢。
高家没了,雍城里还有其他家族。
那要是把他们都杀了呢?
费祖保看着自己衣服上的酒渍。
没什么不一样的。
看看军营里的丑态就知道,这些人与趴在他们身上敲骨吸髓的人没有什么两样。
给他们酒,他们就烂醉如泥,给他们刀,他们就杀人如麻。
他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费祖保看看自己的手。
没有,他也是一样。
那个高家的养女说的不错,他们与高家没有区别。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费祖保在地上爬了几步,抓起放在案几上的酒葫芦,咬开盖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嘴里倾倒。
里头已经剩的不多,费祖保连最后一滴也舍不得浪费,伸着舌头接进嘴里。
“酒好啊,酒好啊……”
他站起来像跳舞一样颠了几步,接着把自己摔在床上。
他想今晚他可以睡个好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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