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长,我回来了……”
书斋之中,端坐于桌前奋笔疾书之人停下笔峰,抬头望去。
看了一眼被靳夫子推着轮椅送进来的程雪菲,
淡淡地说了句:“废物。”
程雪菲仔细端详着孔筳脸上表情的微妙变化,闻言不由得挑眉道:“计划进展不顺……山长又何必把气撒在我身上?”
“您不是早就已经预见到这种局面了吗?”
此时此刻,地上散落的废纸团已经堆积成山,不同于她上次来到这里时,所见到的那番一切井井有条的模样,如今这些纸稿的消耗速度,已经远远超过了生产的速度。
笼罩在整个天门市上空的大阵,那星罗棋布的阵眼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灭。
用后世脱口秀的术语来说,这叫做“整段垮掉”。
你信心满满的想要试探人家的底牌,等人家底牌真翻出来,你又不高兴。
书生治国理政,往往流于空谈。
就像是西方的经济学家一样,先创造一个理性人,再由理性人创造理性行为,进而总结出所谓的经济规律。
现如今即便是程雪菲也能看得出来,孔筳布置的这个大阵已经快要维持不下去了。
到处都是黑箱,无法探究,不可描述。
旧时代的士人,哪怕已经意识到了顺应时代潮流做出改变的必要,依旧无法脱离自己的舒适区。
现如今变成被淘汰的历史残渣,又不肯认命,满脑子幻想着祸乱民心,殊死一搏。纵使失败,也能捞取到一些好处,为身后事做打算。
然而结果并不那么英勇壮烈,甚至还显得有些荒诞滑稽。
并没有预想中的振臂一呼万民景从,也没有忠义之士趁机揭竿而起。
国家养士五百年,难道都捂不暖尔等的冰冷心肠吗?
然而终究是没有得到什么回应。
人性本恶,人性凉薄,人性经不起任何考验。
他们终究是被那个女人给迷惑住了。
圣人教化千年仁义道德,不及那妖妇花言巧语片刻,这是时代的悲哀,亦是文明的悲哀。
我看这国家怕是药丸。
孔筳长呼出一口气,脸上尽显疲惫之色。
“还没有人来吗?”
“没有……”
靳夫子低声回答。
当然不是没有人来,可来的都是些热血上头的年轻人,这些无知小辈的喧嚣,他并不放在眼里。
他等的人并没有来。
他等的电话也没有响。
这让孔筳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
难道在尔等眼中,我堂堂稷山书院山长,就只能沦落到跟小孩坐一桌吗?
他随手将笔下大片涂黑的文稿捏成一团扔到地上,将目光重新投向坐着轮椅的程雪菲。
“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没有……
程雪菲在心中暗道,作为一名花间客,我想知道什么,可以用自己的眼睛看出来,并不一定非要跟你对话。
但现在,她不回答也不合适,因为她已经看出来,孔筳正处于愤怒与失望的边缘,正需要一个合适的人跟他聊上两句,缓解他内心中的压力。
这个人不能像靳夫子那样,只做个唯唯诺诺的应声虫。
也不能像韩斌那样,看似莽撞实则头脑清醒言辞犀利,三句话把你怼成脑溢血。
更不能像夏语冰那样,二话不说就抡板砖上来拍人,根本不听你胡言乱语。
他只是需要一个有眼力见儿的捧哏。
现如今的稷山书院虽然看起来安静,可那是因为孔筳以一己之力,将所有的闯入者都镇压下来的缘故。
不过今天晚上能追查线索来到书院的,无一不是实力强劲的刺儿头,普通的手段对他们根本不起作用。
如果孔筳修炼的是专攻杀伐的法门,说不定还能将这些刺儿头击杀。
只可惜世间难有两全法,一个人的认知一旦固化,就没那么容易改变。
孔筳所修炼的书生外道法门,进阶到了极致之后,称为“诳神”。
顾名思义,就是掌握着虚构与扭曲现实的力量。
但这事不能当着他的面提,谁提谁死。
毕竟……山长当初原本是想要修炼书生正道的。
“山长要我问什么?”
程雪菲镇定地开口道:“您要我引长生教的那三位妖女前来,我已经做到了。中途遭遇韩斌,差点被他杀死。现在我就连行动都很困难,实在无法为您分忧。”
孔筳沉声道:“夏语冰为何会在长生教?”
“这我属实不知,除了沈清溪本人之外,另外那两位妖女我都不认识。”
程雪菲如实交代:“若不是刚才从山长口中听到昭宁公主这个名字,我还真不知道这位夏姑娘是何方神圣。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昭宁公主应该是当初山长在书院招募的初代弟子,也是兴趣小组的第一任领导对吧?”
“不错,昭宁本是我门下的得意弟子,天赋优秀,但为人性情刚烈,就像是一把快剑,刚极易折。我原本是想将她好好勘磨一番,日后成就必然不可限量。只可惜……这柄剑折断得太快了。”
孔筳叹气道:“没想到她死后居然还另有一番造化,若是能早一点找到她,说不定还能劝说她迷途知返,为我所用。现在么……时间上来不及了。”
程雪菲不解道:“距离窗口期应该还有一段时间吧?”
“那也是为他人做嫁衣,远水解不了近渴。”
“现在……局势已经无法挽回了吗?”
“那个独断专行的女人,终究是不肯给我等一条活路。也罢,我倒要看看,像她这样倒行逆施下去,能撑到哪一天!”
孔筳咬牙道:“老祖宗传承了几千年的文化,不是她说不想要就不想要的。”
他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电话。
“事已至此,那就不要怪我鱼死网破了!”
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过后,他看向程雪菲。
“雪菲,你再帮我做最后一件事。”
“我?山长……”
“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替你做主,给你许一门亲。”
你失心疯了吧!
程雪菲皱眉道:“山长,你是不是忘了当初我为什么要参与进来?我心中只有魏安然一个人,除了他之外我不会考虑任何男人的。”
“是你没想明白,如果计划不成功的话,魏安然不可能死而复生,我们所做的这一切,都会失去意义。既然你那么爱他,为什么就不能为了他多牺牲一点?”
“所以给我找个男人,对那么大的计划到底有什么影响?”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
孔筳抬头看了一眼墙壁上挂钟显示的时间,站起身来,走到门口,轻声说道:“人,一定要有被利用的价值,才有机会争取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你现在还有价值,不要像为师一样,看不清自己的深浅,被人当做夜壶一样呼之即来挥之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