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满城烟火逐渐消弭。
笼罩全城的噩梦,终究未能动摇这座经历了无数风雨的城市。
孔筳站在院中,长叹了一口气。
今夜终究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
特务局从月初就开始行动,遮掩天机暗度陈仓,倒是很多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又或者是心存侥幸,觉得新政府刚成立两年,大总统再怎么荒唐,也不至于现在就玩狡兔死走狗烹的手段。
然而他们都错了。
他们在那个女人眼里连鹰犬都算不上,哪怕是拼着伤筋动骨,她也要将所有的异见者都屠杀殆尽。
沈家重要吗?
不重要。
魏家重要吗?
不重要。
稷山书院重要吗?
也不重要。
这女人彻底疯了,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跟任何人分享桌上的蛋糕。
只可惜自己一叶障目,直到现在才明白这个道理,为时已晚。
去年两次打黑除恶,再加上今年夏天打击会道门势力的专项行动,已经把天门街面上所有的闲杂人等都清理干净。就算有人想要谋划大事,也无人可用,无处借力。
这个时候她才转过头来,挥起屠刀对准了自己。
这是刮骨疗毒!
她是蓄谋已久!
就连时间都选得这么精确,恰恰好好就卡在初一与十五中间的平静期,将神魔妖鬼的力量压制到极限,让人毫无反抗之力。
如果不是没有其他选择,孔筳也不愿意与这个女人为敌。
他不是不明白前朝大势已去的道理,可自己这些年来教书育人,桃李满天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新政府却没有给自己留出一个位置。
大总统只信任自己亲手培养出来的班底,就连一口汤都不留给外人。
如今刀都已经架到脖子上了,你难道还要让我引颈受戮吗?
既然如此,那就不要怪我痛下杀手!
孔筳眼中闪过一道厉色,张开双臂,沉声念诵道:“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他的身体骤然化作无数雪花,融入到漫天风雪当中。
天空中残损的大阵骤然绽放出万丈毫光,通天彻地!
南通区,二里铺。
火炉上的水壶发出烧开水的鸣啸声,让呆坐在一旁的杨天宇回过神来。
拿起水壶走到里屋,将热水倒在碗里,递到躺在炕上休息的同学面前,微笑道:“先喝点水润润嗓子吧,等回去我请你们下馆子,想吃什么随便点!”
“杨少爷大气!”
“你说随便点那可不需反悔啊!”
闻听得杨大少爷开口许诺,同学们顿时纷纷叫好。
这个时候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丫头挑起门帘走进来,捧着盆子笑道:“杨少爷,地瓜熟了,我给你们端过来。”
就听得窗外有人念诵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杨天宇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看着盆子里和地瓜放在一起的那颗手雷,脑子里一片空白。
“罗刹净街!降妖除魔!街坊邻里,谨守门户!”
铛——!
一声锣响,敲散了黑暗中的魑魅魍魉。
头上系着红绳的年轻姑娘捂住嘴咳嗽了几声,这一晚上连杀带喊,嗓子都快要冒烟了。
冷不丁看到陈老四从远处一路小跑过来,她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地握紧手中刀柄。
“陈四哥?出什么事了?”
“没事,罗香主让我来喊你,说这一片应该没什么问题了。”
陈老四从怀里摸出一个热腾腾的东西,不由分说塞到姑娘手里:“家里刚煮好的鸡蛋,赶紧垫垫肚子吧。”
“谢谢四哥……”
年轻姑娘俏脸微红,把烫手的鸡蛋贴到脸上滚了滚,正要往前走,就听到身边有人轻声念诵。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她脸色一变,转身就要拔刀,却不曾想被人从身后死死抱住,一把尖刀从肋下狠狠地刺了进来。
“妖邪……”
突然之间遭遇偷袭,她全身上下使不上力气,头上的红绳却无风自动,化作一道霞光朝身后刺去。只听得啊呀一声惨叫,身后之人捂着眼睛踉跄后退。
金锣咣当一声坠落于地,两道身影在黑夜中扭打在一起。
…………
孔筳行走在风雪之中,一团团废纸在他身后点燃,化作幽幽的鬼火。
挖坑不填不是什么好习惯。
纵使是已经作废的文稿,也要发挥出最后的价值。
这是你们逼我的。
圣人不出,礼崩乐坏。
尔等当真以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这些凡夫愚民,能奈我何?
此时他已经破釜沉舟,化身千万,伴随着自己的一片片文稿游走于天门的大街小巷。
动用“诳神”之力,亲自将那些行文落笔之处的谬误一一纠正。
这样做当然不是没有任何代价。
如果说之前所做的那些布置,他还可以想办法遮蔽天机,推诿责任的话。那如今他不顾脸面亲自下场,也就意味着彻底将自己暴露出来,承担起今晚所造成的一切灾祸的罪名。
可那又如何,反正已经没有活路了。
再不出手,只能眼看着脖子上的绞索一点点收紧。
行至半路,孔筳突然停下脚步,将目光投向眼前装饰低调奢华的豪门大院。
他当然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夏公馆。
李大总管就站在门口,手里盘着核桃,向他投来怜悯而又惋惜的目光。
“李长安!”
孔筳怒喝道:“我若身死于此,皇上就再也没有复国的希望了!你还不助我?”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实在可笑。”
李总管闻言一笑,淡淡地说道:“当初献言皇族修学的人是你,后来贪墨经费,导致计划付诸流水的人也是你。劝皇上识时务明大体,和平退位的人是你,如今又要拥立皇上复辟的人也是你。”
“你是不是从来不照镜子,不知道你自己是个什么货色?”
“我一生忠君报国,绝无二心!”
“没人说你不忠吧?虽然我足不出户,但也略有耳闻。听他们说,这次查到你头上,不是因为你书教的不好,而是因为……”
“你们孔家在鲁地借由改朝换代之名义,侵吞登州、莱州等地八千亩良田,闹得当地民怨沸腾。为了掩盖罪证,甚至还派人刺杀监察局的巡查员……”
“这些与我无关!”
“那你跑什么?”
孔筳死死地盯着李大总管,咬牙切齿道:“李长安,你都这么大岁数了,思想还是这么天真!大总统要铲除异己,就算没有那八千亩地的事,也能找到别的理由!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你清醒一点吧!今天我落得这个下场,就是你明天的结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你以为大总统能容忍你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