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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孰美
    大都的皇亲马场位于皇宫之内,气势恢宏,所有的装饰都是用黄金雕铸。月儿和钱俅匆匆忙忙赶到马场时,一眼就看见被众人团团围住一处。

    狄镜房背对着他们,一脚加深力道踩在赫连赦的手掌上,他一脸讥讽地碾了碾,转眼间赫连赦修长的手指上出现红印。

    旁人放肆地笑道:“大楚不是有句话叫虎落平阳被犬欺?你一个弃子在大都为何不摆正自己的位置?四皇子想要你洗马那是看得起你,指不定封你个太子洗马当当。”

    “就是,大楚不是贪图我们北狄的战马?现如今让你伺候我们万里挑一的汗血宝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这边吵闹个不停,最尊贵的四皇子一直没有说话,只是扬着半边嘴唇笑,他伸出手朝着身边的太监勾了勾,随即手上递来了一条皮鞭。狄镜房伸了伸懒腰,对着空气抽了一鞭子,凌厉的响声令人为之一颤。

    年轻的皇子一向跋扈惯了,能管得住他的只有二皇子狄镜炀,这里所有的人都是他底下谄媚奉承的狗罢了。狄镜房低着头,踩在赫连赦手上的脚尖又加了几分狠劲,他一脸阴翳地蹲下身,用看异类的眼神盯了赫连赦好一会儿,才道:“都说大楚的人死要面子活受罪,读书人自认清高,好端端的重文轻武,结果还不是被三万大兵逼京。”

    他突然抬脚,觉得无趣至极。

    “幸好本皇子不念书,不然就成你这窝囊样了。”说完,狄镜房少见的若有所思起来,他冲着身后的人喊了一句,“那个谁,那个薛琮呢?”

    一个有眼力见的太监立马往前两步,低眉顺目地说:“回四皇子,薛琮今日没来。”

    “什么?他竟敢不来?”狄镜房掀起唇角,面色阴沉下来,他的视线顿时冰冷下来,顾不上地面上垂眸不做声的人,气冲冲就走了。

    眼瞅着四皇子离开,所有人都乱纷纷跟了过去。众人皆是心惊胆颤,薛琮这是又要被四皇子给教训了。

    一时间,马场灰尘飞扬。钱俅拉了拉愣在原地低头着看地面的月儿,轻声道:“我们快去把公子带回去,这会儿四皇子没空管着他。”月儿收回思绪,点了一下头,被一阵风吹散了刘海。她撩了一把头发,余光间扫见角落处一抹靓丽的身影。

    钱俅走到马场中央,扶起倒地不起的赫连赦,上下打量了一番,才看见他小腿上又出了血。他抬起头和月儿对视了一眼,两人一左一右搀起赫连赦。

    “四皇子脾气乖张,他平日里最痛恨别人比他优秀,尤其是有文化的人。他方才提到的薛琮就是,北狄世家子弟中唯一一个儒雅随和的公子。薛家司徒是……三朝元老。”钱俅似乎十分惋惜,他意识到自己多嘴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赫连赦面容平静,也不知有没有在听。他一瘸一拐地走着,青色的长衫被风吹起衣袂。他眉骨线条分明,深邃眼眸深处闪过一丝阴鸷的暗芒。

    北狄皇宫色彩过于单调,看得出来皇室钟爱黄金,满宫的红墙上点缀着各式各样的金黄装饰。钱俅和月儿来时驾了辆牛车,一早就做好赫连赦被弄伤的打算。

    在北狄,即便是大都也有不少牛车。一方面是因为北狄的马大多数都被收进了驯马场,另一方面是北狄人民对牛的执念。日常生活中,牛性情温驯。平民们害怕马会动不动尥蹶子,即便大都没有明文规定说不许平民骑马,可是万一冲撞了某个大人,全家人都可能被牵连,因此没人用马。而且养牛的人家还能收集牛粪,等冬天到了,没钱的人家可以用来取暖。

    这在北狄是很寻常的,可是露天的牛车总有种农地里干完活回来的朴实无华之感。至少赫连赦看到牛车的一瞬间,整张脸阴沉下来,就像是暴雨将至的天空。

    “公子,请上车。”钱俅完全没懂为什么,赫连赦杵在原地一动不动。他还以为赫连赦是腿脚不利索,不好翻身上车。

    他抽掉挽着赫连赦的手,上前牵了牛过来,那头黑牛抖了抖耳朵,发出哞哞的叫声。

    钱俅赶着牛车回质馆的路上,途中遇到了一辆十分奢华的马车。月儿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边上的钱俅伸过手转过她的头,他语气沉重地说:“别瞎看。”

    马车疾驰而过,隐约间在车厢内传来玲珑的笑声。

    不远处的一个阁楼间,有人放肆大笑。那人穿着深蓝色的劲装,双眼细长,未言先笑。

    “朱雀你快画下来这一幕,你看主子那张脸,压着怒气没处发泄呢。”蓝蛇说完哈哈大笑,他直呼精彩。

    朱雀扯了一下嘴角,眉宇之间多了一点沉稳,他唉声叹气地说:“你说主子这是何苦呢?叶小姐真的在北狄吗?”

    “叶小姐做的太过火了。这两日我们就在大都转转,看看北狄这边有没有什么情况。我保证,叶小姐已经去见过主子了。”蓝蛇眯起眼,惬意地喝了一杯热酒。

    朱雀不解道:“叶小姐为什么要离开上京?”

    “主子和我们为什么要来大都?你觉得呢?”蓝蛇慢悠悠地举起杯,隔空和朱雀碰了一下,他挑了一下眉,目光炯炯地看着远处的风景。当晚,薛琮被狄镜房从司徒府带走,众目睽睽之下薛家无一人敢站出来说话。薛琮被人关进马厩中,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寝衣。北狄夜里风凉,守在门口的内卫在半夜之时也都忍受不住,他们看马厩里没什么动静就溜进房间,热了酒喝,有一人不解地问:“薛琮这是怎么惹了四皇子?怎么说他这样身份的人,每次都在大庭广众之下被……”

    另外一人喝住他:“喝酒,小心隔墙有耳。薛琮这是自找的,他不敬四皇子,学着什么狗屁的文人吟诗作对。你不知道吧,薛琮的母亲是大楚人。”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生的细皮嫩肉的呢!一副文绉绉的书生模样,难怪四皇子见了他心烦。”

    几杯酒下肚,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多半是在说哪条街上的娼妓馆更带劲,哪条街上的酒馆更宰客。

    “哎,对了。有一件事你听说过没有?我也是听来的,可惊世骇俗了。”其中一人神秘兮兮地说。

    “说来听听?”

    “你知道三皇子前些天杀了一个马场的人吗?有人说,三皇妃在马场偷人。”声音轻的犹如绣花针落地。

    夜里暗影浮动,苍凉的寂寥笼罩在整片土地上。

    阿满一进门整个人就被揽进某个怀抱里。虽然嘴上说着赫连赦再受伤就不来了,每次还是带着药膏来替他敷药。

    第一次的时候赫连赦眼睛被遮住,阿满一点也不担心被他看见。后面又来了几次,她才发现一件事。

    赫连赦看不见她。

    还记得蓝蛇说过赫连赦怕黑,她之前还不信。后面她回想了一下,之前赫连赦在自己的房里都会点上几盏灯,所以屋内再暗也是有亮光的。而现在,质馆里什么都缺,一到晚上,赫连赦的房间里一片漆黑。她特意去问了那个江湖神医,被告知有一种病叫做雀盲症,就像麻雀到了夜晚完全看不见东西,无法行动。这类病症患者大多都是贫困人口。

    阿满收回思绪,推了一下赫连赦,语气不紧不慢道:“松开,我还小。”

    头顶传来他低沉的笑,阿满一把抓起他的手,把人带到桌边坐下。

    她没好气地说:“你这般忍辱负重,真像个落魄潦倒的质子。”她毫无怜悯之心地重重捏了捏赫连赦的手掌,被踩过的痕迹印子凹下去了,伤口很深,边缘皮开肉绽。

    赫连赦微扬的嘴角被阿满冷眼相对,她缓慢地抬起眼皮,凝视着他轮廓分明的线条,压低声音道:“你来北狄可不是只为了我吧?”

    对面的人明显笑容一滞,身体短暂的僵了一下。赫连赦低下头,鼻尖蹭到阿满的额头。

    “我也没兴趣知道你的事,你不用觉得为难,不说也没什么。”阿满道。她的药膏很快将伤口抹好,接着她粗鲁地抬起赫连赦的腿,把腿放在自己腿上。出血的小腿血渍已经凝固成黑色的疤痕,阿满低下头,仔仔细细看了一眼他腿上的伤,大大小小的伤痕有新有旧。

    “这些是以前就有的?”她忍不住摸了摸,瓶子里的药膏几乎要被她抠个干净,她道,“这个去疤痕很管用,但是很久之前的不一定有效。”

    “狄镜房讨厌比他优秀的人,更讨厌另一类人你知道吗?”良久,阿满嗤笑一声,戏谑道。

    赫连赦的声音闷闷的,他将额头抵在阿满的额头上,漠不关心地道:“哪一类人?我是哪一类人?”

    树叶被风刮落,不经意间飘到了窗户上。阿满收起笑,视线偏了一下,她往后仰头,收起药膏,双眸里闪过一丝淡淡的不自然。她说:“就是比他二皇兄长得更优秀的人。”

    此话一出,赫连赦冷笑着道:“北狄人的脑子似乎不太好。还有,你认为我比狄镜房好看吗?”

    他的尾音微扬,目若朗星,视线紧紧注视着阿满的脸,黑暗之中他只能看到迷糊的轮廓。

    “你要是比不过狄镜房,就像是比不过那个吴将帘一样。”阿满哂笑道,她噎了一下,突然意识到赫连赦似乎在给自己下套,又赶忙找补,“北狄的四个皇子里,二皇子狄镜炀长得十分俊秀,感觉能和姬小侯爷有的一比。那个狄镜房自小就是二皇子狄镜炀的跟屁虫,忍不了比他皇兄更好的人。”

    “姬已?”赫连赦不咸不淡地说。

    阿满恍然大悟道:“对,就是他。我老是记不清他名字。两年前惊鸿一瞥简直惊为天人!我感觉狄镜炀和他长得有几分相像,尤其是眼眉,再加上北狄人身材更加魁梧高大,也许姬已要略逊一筹。”

    她滔滔不绝地讲着,完全没有意识到面前的人黑着脸。阿满见他不说话,只当赫连赦困了,她自顾自站起身,刚站起腰就被人一把钳住。

    阿满大惊,面上浮出愠色,她咬着牙道:“你力气好大,松开。”

    谁知赫连赦不理她,大手一抬把她拉到面前,死死箍在怀里。他用危险的口吻对她说:“你觉得姬已好看?”

    “嗯。”阿满停止了挣扎,说到美丽漂亮的人眼睛立马放光,等她回过味来,终于想明白赫连赦这是抽的什么风了,于是又轻咳了两声,恭维着道,“那自然只是和北狄的人比。”“咳咳咳——松开松开。那我说点你爱听的总可以了吧?只要你不摆出冷漠严肃的脸色,比姬已好看很多。”

    赫连赦的脸色果然变好了一点,他沉默半晌,显然不想翻篇,又接着问:“那你觉得谁最好看?”

    男人的容貌其实并不重要。男人作为权势的拥有者,只要有钱有势,就是最大的资本。赫连赦一直都这样认为。

    只不过,他发现自己怀里的人似乎对权势并无什么兴趣,如果她爱钱财和权力,那么留在大楚能让她得到的更多。很久之前他就见识过她招蜂引蝶的能力。不过现在想想,赫连赦突然想通了。

    是她喜欢花。

    阿满不假思索地说:“念来生。”

    还没等赫连赦开口,她愁眉苦脸起来,有些为难地说:“好像尧更好看,但是之前和他待太久了没这样觉得。”

    “和你一起来上京的那个?”赫连赦轻声道,他似乎不是很赞同。

    “你当然没见过他的真面目,我给他易容了。”阿满小声反驳。

    “这世上除了我和师父,没人见过他长大之后的脸。”

    连着两天阴雨连绵,马厩之中又是潮湿又是阴暗的。薛琮被迫和马同吃同住。

    期间狄镜炀在马场溜了一圈,得知这个消息后反倒是觉得很有趣。毕竟狄镜房讨厌文人是众人皆知的事情。他只交代管事的给薛琮一口饭吃,免得饿死了。

    要怪就怪薛琮看到狄镜房胁迫别人学狗叫之后,阴阳怪气地写了几首藏头诗。一开始狄镜房压根不知道,因为他不识字,底下的人也不敢告诉他,还是老三的皇妃多嘴漏出来的消息。

    此时深秋将尽,初冬的寒意自西北袭来,枫叶落在泥土上,等待来年春天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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