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兵备副将傅津率军驻扎在小镇外。
入夜,傅津在大帐里睡得正香,突然被人叫醒。
“什么事?”
“参将丁跃有急事求见。”
傅津一掀被子,“快点灯,请进来。”
大帐的蜡烛被点亮,傅津披了一件外袍,坐在床榻上,参将丁跃被带了进来。
“属下参见将军。”
“老丁,这么晚了什么事?”
“他们跑了!”
“他们,谁?”傅津一愣。
丁跃挥挥手,示意亲兵们退下,走到傅津跟前,轻声道:“他们,那六十五名关外逃进来的牧民马奴。”
傅津一惊,“都跑了?”
“都跑了,像是约好似的。总兵,有人给他们通风报信,还有人给他们提供便利。”
丁跃顿了一下问道:“总兵,要不要查一查?”
傅津沉默一会:“查?有什么好查的。他们入营吃皇粮时,有二百一十七人。跟着我们一起出生入死,现在只剩下这六十五人。
都是跟我们一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同袍。你我忍心,有人不忍心。何况大战当前,胡乱一查,动摇军心啊。”
丁跃急了:“总兵,他们跑了,杨督报功用的六十多枚真虏首级,就没有了。他心眼小,不会放过你的。”
傅津闭着眼睛,黯然道:“那六十五人,虽是北虏,却是你我的同袍。逼着我等出卖同袍去邀功,已经是黑了心,跑了就跑了吧。
兵荒马乱的,且大敌当前,你我哪里还有功夫去追他们?”
丁跃也无可奈何,“好吧。这次北虏破边犯境,听说惹得皇上大怒。我们不好过,杨选怕是也不好过。希望事后他也没工夫来管我们。
总兵,我们基本探明了,此前发现的那股骑兵,不是北虏主力,只是他们的探马队伍。
这事怎么办?杨选叫我们趁胜追击,怎么个追击法?追到平谷敌巢去?那里有一万多敌骑,我们怎么啃得动?”
傅津反倒无所谓了,“天亮了拟份军报,说敌骑飘忽不定,我们追丢了,正在四下搜寻。报到密云去。虱子多了不愁痒。”
丁跃长叹一口气,“唉,只能这样了。行,总兵,你先休息,属下继续去巡视。赶了三天两夜的路,你也辛苦了。”
傅津苦笑道:“大家都累了,轮流休息吧。”
“是。”
傅津又躺下睡觉,不知过了多久,又被吵醒。
“怎么了?”
丁跃红着眼睛冲了进来。
“总兵,不好了,一队夜不收回报,说北边有两支骑兵向我们包抄过来,少说也有上万骑。”
“什么?北虏主力?他们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傅津惊慌地问道,愣了一会突然反应过来,狠狠一拍床沿。
“坏事!那六十五个逃走的人,有人怀恨在心,连夜投了平谷,把北虏主力引了过来。”
“总兵,怎么办?”
“马上进镇,依仗镇里的房屋和寨墙,紧急修建防御工事。立即向密云报急求救,同时发信去京师兵部,就说我昌平卫五千将士,被上万北虏围在三河西北的夏家店。”
丁跃听懂了傅津充满求生欲的话。
密云的蓟辽总督杨选坐视不管,那么京师也不会看着五千蓟州镇官兵,在天子脚下被北虏围歼。
兵部肯定会督促杨选出兵救援的。
“是!”
天亮时分,上万北虏骑兵呼啸而至,冲到夏家店镇外,绕着不大的镇子对着里面施放了几轮箭矢后,然后把它包围起来。
中午时分,急报陆续传进京师和密云。
杨选除了收到昌平卫官兵被围的消息,还知道了北虏主力没有东窜,而是南下,大肆抄掠三河、顺义。
“混账!傅津谎报军情,欺瞒本督!铸成弥天大错,看他如何向皇上谢罪!”
杨选大怒,破口大骂了傅津足足两刻钟。
徐绅黑着脸,强忍着怒气,劝道:“杨督,还是赶紧派兵去救援傅津他们。昌平卫有五千兵,要是在京畿被北虏全歼,这个罪名,你我都担当不起。”
杨选当然知道自己担当不起。
先是中了辛爱黄台吉声东击西的诡计,把蓟州镇精兵调去辽东,造成边关兵力空虚,使得辛爱黄台吉有隙可趁,自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变后,北虏又一次破边深入京畿,惊扰圣驾。
这份罪过大了。
要是再让傅津的昌平卫,在夏家店被全歼,他长着三颗脑袋也不够嘉靖帝砍得!
“蓟州镇总兵官孙膑,副将胡镇,游击赵溱!”杨选点名。
“末将在!”
“你三人率官兵一万五千人,迅速驰援夏家店,务必要把傅津所部救出来。”
“是!”
“参将冯诏、胡粲,游击严瞻!”
“末将在!”
“本督率你们所部,立即南下,入驻京师城东,誓死拱卫京师不失,圣驾无虞。”
杨选挥舞着拳头,嘶哑着嗓子,歇斯底里地大声吼道。
众人没有出声应和。
大家都知道,他只是在垂死挣扎。
事到如今,大难临头各自飞,自己先顾着自己吧。
接下来十几天,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传进京师,传进西苑。
“杨选派派总兵官孙膑偕同副将胡镇、游击赵溱率军援救夏家店,途中遭辛爱和把都儿所部伏击。孙膑、赵溱战死,胡镇力战才得以逃脱。
残军向西逃窜,把都儿部率部追击,越潞河,袭扰郑村、夏河等村镇。四日前,把都儿部前锋数百骑,窜至安定门外,京师九门戒严。”
“傅津部在夏家店被围五天,终被辛爱黄台吉围歼,副将傅津、参将丁跃等战死。杨选、徐绅领蓟州镇官兵一万二千余,屯驻潞河以西,隔河相望,未发一矢。”
“辛爱黄台吉遣前锋袭扰通州,被击退。再遣兵马渡潞河,袭扰京师,在郑村一带被宣大总督江东率麻禄部痛击,退回潞河以东。”
“前日,把都儿率部见京师无隙可趁,渡潞河东去,与辛爱黄台吉所部会合,整兵南下,抄掠香河、宝坻两县,百姓死伤数以千计...”
“给事中李瑜上奏章,弹劾蓟辽总督杨选、顺天巡抚徐绅和顺天巡边按察副使卢镒,参将冯诏、胡粲,游击严瞻等人,畏敌不前,延误战机,纵敌肆虐...内阁票拟,着免职缉拿入狱,交都察院审理论罪。”
黄锦念着奏章,声音微微颤抖。
嘉靖帝双手笼在袖子里,站在殿门口,看着外面阴晦得要滴水的天空,脸色跟天一样阴沉。
朱翊钧站在旁边,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堂堂蓟辽总督,居然被北虏首领忽悠瘸了,把最精锐的兵马调去辽东,然后两万胡骑乘虚而入,在京畿肆虐了一个多月。
安定门外出现了北虏侦骑,三河、顺义、香河、宝坻等县被抄掠,房屋被烧上千座,百姓被杀上千,被掳走数千。
蓟州镇官兵伤亡一万五千余,其中阵亡六千,总兵官、副将、参将、游击、守备死了十几人,蓟州镇的脊梁,被硬生生地打断了。
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变后最大的一次惨败,朝野都开始称这次惨败为癸亥之变。
皇爷爷已经愤怒到没有力气来发泄了。
过了一会,嘉靖帝转头看着朱翊钧,目光黯然又透着点希望,问道:“我的孙儿,不知道你的杀手锏,能不能给朕挣回一点面子啊!”
朱翊钧暗地里握紧自己的拳头。
他也没有想到,大明边军居然如此不堪一击。
到底是官兵整体烂透了,还是文官把持下的军事制度腐朽不堪呢。
朱翊钧暂时还不清楚。
骤然间,皇爷爷把希望寄托在自己此前的建议上。
对于自己而言,确实是一次天大的机会。
要是抓住了,自己就能化蛟为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