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团和气”的字幅前,徐阶坐在上首位置,两边分别是次辅高拱和阁老李春芳,新补得的阁老严讷。
另一位阁老袁炜又在西苑入值,忙着给嘉靖帝写青词。
“元辅,都察院一堆的弹劾统筹处的奏章,都被留中了?”高拱高声问道。
“东南倭患基本肃清,那么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是该撤了。”严讷也出声附和道。
文臣们都不是傻子,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这种独立于朝廷经制外的敛财渠道,是他们的肉中钉、眼中刺。
以前皇上打着东南剿倭的旗号,大家只能暂时容忍。
剿倭是大事,是国策!
必须得剿。
可是你户部又掏不出钱饷来,东南义民善商,愿意为君分忧,愿意以某种方式捐输粮饷,助朝廷剿倭,谁也不好说什么。
终于等到东南倭患基本肃清,胡宗宪、谭纶、戚继光北调九边,曹邦辅、王崇古、汤克宽、王如龙、刘显调广东、江西追剿山贼,那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也该撤了。
天经地义!
“都被司礼监留中了!”徐阶淡淡地答道。
“那不行!”高拱愤然地说道,“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就该专事统筹东南剿倭粮饷。现在东南倭患肃清,还留着干什么?要成为营私敛财,与民争利的祸害吗?”
高拱一边说着,一边瞥了一眼李春芳。
这事是你的好学生,裕王世子殿下做的好事!
你当老师的就不管管?
同样是做老师,教出来的学生怎么大不一样啊!你看我教出来的学生,裕王殿下,多乖啊!
看看你教出来的学生,世子殿下,简直就是齐天大圣!
李春芳接到高拱不明觉厉的眼神,也是淡淡一笑。
有本事你把世子教成裕王殿下的模样,我认你做祖师爷都可以。
严讷在一旁附和着:“徐阁老,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朝野非议汹涌,尤其是东南士林,对其深恶痛绝。
你身为内阁首辅,当站出来,指正纠偏啊。”
徐阶一摊双手,“没法子,弹劾不了。”
“什么叫没法子,弹劾不了?难道事关西苑,我们就要坐视不管了?”高拱还是一脸老愤青的模样。
“统筹处都没了,怎么弹劾?”徐阶反问一句。
“什么?统筹处没了?怎么没了?它自己裁撤了吗?什么时候的事?”心急的高拱一口气问出好几个为什么。
徐阶不慌不忙地说道:“没裁撤,换了块牌子。”
“换了牌子就不能弹劾吗?它换了块什么牌子?凌霄宝殿吗?”高拱讥讽地问道。
“人家现在叫捐输赈济统筹局。”
“捐输赈济统筹局?”高拱和严讷对视一眼,念着这个名字,顿时觉得大事不妙。
徐阶继续说道:“以东南兴瑞祥、德盛茂、联盛祥等十五家商号,联名上疏,感念近年大明各地水患干旱不断,百姓困苦,愿意捐输钱粮,用于赈济灾民。
皇上圣心甚慰,颁下诏书,赐海商专营牌照以为捐输奖励,并以海商课税,购置粮草布帛,赈济灾民。
然后捐输赈济统筹局专事此事,还是皇督民办。只是人家不再筹集东南剿倭粮饷,改为劝捐输助,赈济天下受灾百姓。”
高拱和严讷就像吃了一碗苍蝇一样。
还是西苑套路深啊,会玩啊。
看到高拱和严讷的神情,徐阶心里舒服多了。
早上我看到这份批红时,也跟吃了一碗苍蝇似的。
可苍蝇不能我一个人吃,得大家分享,一起吃!
高拱有点束手无措。
这还怎么弹劾?
弹劾不该劝捐输助,赈济天下灾民?
想被喷死就只管上奏章。
可是不弹劾,捐输赈济统筹局正式运作,威力会比粮饷统筹处更大。
皇上忧心三大殿修得不够虔诚,捐!
皇上忧心新军营粮饷没有着落,捐!
皇上忧心蓟辽宣大边军将士贫苦,捐!
都是义民善商为君分忧,你敢让他们不捐?
捐着捐着,大明少府就越来越成气候了。
以前文官们还能用赋税度支勉强约束住皇上。
一旦统筹局成了气候,那就一发不可收拾,以后怎么约束皇上?
看着高拱和严讷一筹莫展的样子,徐阶心里暗喜。
叫你们暗中跟我做对!
当初老夫带着江浙党,跟统筹处斗智斗勇,你们为了党争,在后面拼命地扯老夫的后腿。
就是因为你们这些猪队友,才让统筹处坐大。
皇上尝到了大甜头,怎么可能会轻易舍弃。现在换了个马甲继续来,还把新军营和九边的事都隐隐地接了过去。
该轮到你们头痛了吧!
“徐阁老,统筹处的危害,你我都心知肚明。现在换了牌子,换汤不换药,我们该进谏的还得进谏!
你是内阁首辅,得领着我们拿主意啊。”
看到高拱服软,徐阶心里一乐。
说句软话就想让我上去碰个头破血流,你当我是刚入仕的热血进士?
不过高拱的话也没说错,不能坐视不管,真要是让统筹局以大明少府的身份坐大,以后文臣们没有好日子过。
“老夫听说户部主事海瑞海刚峰,这些日子四下奔走,收集了不少统筹处的证据,正在拟写弹劾奏章。”
徐阶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有点飘忽,“老夫还听说,海刚峰这几月省吃节用,攒下一笔钱,近日买了口棺材,摆在自家院子里。”
高拱拔高了声音惊问道:“海刚峰要死谏?”
“西苑是铜墙铁壁啊,海刚峰是满朝正义之士中,头最硬的,不妨就让他碰一碰吧。”
徐阶淡淡地说道。
当初你们把他从浙江调到京师,担任刑部主事,为了什么?
还不是要把老夫的表弟和表侄问成死罪,狠狠地打老夫的脸,好给你高新郑这位新阁老立威长脸。
好了,我表弟表侄去见我府上太夫人了,我的脸被打肿了,你高拱也立威了,现在好了,也该功成名就的海瑞出出力了。
当初我费尽心思,把他挪到户部去,不就是为了今天吗?
众人默不作声,都达成了默契和协议。
突然,有书吏在门口叫唤道:“不好了,四位阁老,出大事了。”
“出什么事?”
“都察院有两位御史,刚刚去午门叩阙递交谏书。结果冲出来一群小黄门,拳打脚踢,把这两位御史打得鼻青脸肿,遍体鳞伤。
人被抬回都察院,王中丞都气疯了,点齐了都察院左右副都御史、左右佥都御史,十三道监察御史,展纸磨墨,誓死要用弹劾奏章把紫禁城淹了!”
“荒唐!”徐阶呵斥了一句,”紫禁城多大,天下所有的纸都用来写弹劾奏章,都淹不了它。”
他扫了一眼,点了李春芳的名:“石麓,劳烦你跑一趟,去把王中丞请来。告诉他,稍安勿躁,等商议好后再做定夺。”
“好!”李春芳应道。
他资历最浅,跑腿的事归他。
“徐七。”徐阶又叫着心腹随从的名字,“去打听一下,午门殴打御史的小黄门,为首的是谁。再去司礼监,找陈洪、找滕祥,问问到底有什么幺蛾子。”
高拱心头一动,出了议事堂,找来了心腹,轻声嘱咐道:“你去找尚膳监太监孟冲,问问今天午门的事。”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