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滦州钢铁厂出来,东巡队伍没有去滦州府治卢龙县城,而是调头南下前往乐亭,那里有一处港口,葫芦港。
那里不仅是京畿大港,还有一个北方最大的造船厂,葫芦港造船厂。
路上在驿站休息时,张居正发现远处有上千民夫在野外忙碌施工。
他转过头来,好奇地问胡如恭:“胡抚台,那里是在施工营造什么?”
胡如恭右手搭在额头,张望看清楚了答道:“回张相的话,那里在修建滦大线南支线。”
“滦大线?”张居正脑子闪过无数的信息,觉得这个名字很熟,又记不起在哪里听过。
想了一会,实在想不出来。
身为内阁总理,要处理的大小事宜太多了,一抬头看到了张学颜,挥挥手,把他叫了过来。
“子愚,滦大线你有听过吗?老夫记得内阁某个题本里有提及过。”
张学颜想了想答道:“张相,是兵部接到一个题本,直隶铁路公司申请修建铁路大通线和通滦线,后来改成了滦大线,其中还有一段分支南下葫芦港,叫南支线。
此事归兵部管,谭尚书在内阁会议上提了提,你答说此事无关紧要,兵部核复即可。”
一点拨,张居正全想起来了。
“铁路,对,大沽经天津到通州的大通线,后来延伸到京师南部,改叫京大线。通滦线,改成了滦大线。
动作这么快?老夫记得兵部批复没多久啊。”
“张相,”胡如恭解释道,“直隶铁路公司是工商联牵头成立的,少府监占了大股份。有钱,做起事来特别快。”
“铁路?开平煤矿里运煤的那个铁轨车。这可是从大沽到滦州啊,用马拉?”
“是啊,港区、矿区用一用还行,可是几百里全用马拉,何必修铁轨。这件事在京师坊间传为笑话,说修铁路是脱裤子放屁。”
张学颜的话让张居正眉头紧皱。
不对,皇上和杨金水,多精明的人,怎么可能那么傻,没事往河里丢钱玩?
要是以前,张居正还想不到这里面的关窍在哪里,可是经过丰润羊毛呢绒厂、开平煤矿、滦州钢铁厂实地参观后,他开窍了,灵光一闪,想明白了。
“老夫知道了。”
张学颜一愣,“张相,你知道什么了?”
“皇上是走一步看十步的主。他暗地里叫杨金水组建直隶铁路公司,火急火燎地修建这两条铁路,肯定是钦天监的蒸汽机,有新玩意出来了。”
“新玩意?”张学颜也听出意思来,“张相,你说是钦天监把蒸汽机改在架子上,装上轮子安在这铁轨上?”
张居正还没来得及回答,胡如恭一拍手掌,“张相,张长史,你们这么一说,下官觉得没错了!
此前我们谁能想到,烧水的锅,还有这么大的力气,能派上这么大的用场!要不是我们在几家厂矿亲眼所见,谁敢相信?
钦天监那些神人,能把蒸汽机造出来,肯定能把它造小了。只要能把动力解决了,车厢什么的都是现成的。
我的个乖乖,不敢相信啊。真要是有那么一天,蒸汽机喷着气沿着铁轨,拖着长长的车厢,在这燕北大地上行走。
我的乖乖,真是不得了。”
张学颜也赞叹道:“是啊,那蒸汽机虽然跑得不快,但是力气大啊,十节车厢说走就走。到时候人和货可以装。
跑得没有马快,可它只要有煤有水,可以不眠不休地一直跑下去啊。”
三人并站在驿站外面的平地里,看着远处。
阳光下天气有点热,地面的热气上升,一眼看过去,光线在热气中曲折,让远处的景象恍惚迷离,像是现实,又仿佛在梦幻。
巧了,在驿站房间里休息的朱翊钧和杨金水,也在讨论着铁路和火车。
杨金水递上一杯热茶,“皇爷,茶水刚刚好,请你润润口。”
朱翊钧接过来,轻轻抿了两口,放到茶几上,“金水,京津铁路和津滦铁路开修了吗?”
杨金水愣了一下,但他机敏,马上反应过来,皇上指的是京大和滦大铁路。
“回皇上的话,兵部的批文一下来就开始修建了,一点都不敢耽误。”答完后杨金水又补了一句,“京津线,津滦线,皇上改的好。”
朱翊钧看了他一眼,“大沽到京师就叫京大线?朕的规划里,有京师到大同的铁路,那个才叫京大线。”
“奴婢明白了,以后这铁路线的名字,请皇上钦定。”
朱翊钧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铁路要加紧修。以前钦天监虽然有黄道林等众多能工巧匠,但是一盘散沙,十分力用不出三分来。
现在好了,东垣郡王世子朱载堉出掌钦天监,没一年就把钦天监管得井井有条,几个研究所也不是各自为战,终于知道遵行朕一直在强调的协同作战。
黄道林得以全身心,带着机械所蒸汽机车组几十名工程师,投入到蒸汽机改进上。进展很快,明年就能有原型机出来了。”
“奴婢听说,皇上给了黄道林不少指点,还御笔亲绘了草图,帮他们解决了好几个关键性难题。”
“他们非要把这蒸汽机车叫世子机车,朕驳了,好像朕当了一辈子世子一样。
朕给取了一个新名字,就叫‘燕山’,第一台就是燕山一号,第二台就是燕山二号,型号也叫燕山甲型。”
杨金水笑了,“皇爷取得名字,燕山,好听,那就没错了。皇爷,这位东垣郡王世子,确实有大本事,他精通乐律、数学、天文,皇上委他领着钦天监编写新万年历,是人尽其才。”
朱翊钧哈哈一笑,笑完后感叹道,“朱载堉的经历,也是让人唏嘘啊。”
“皇爷说得没错,朱载堉十五岁时,其父东垣郡王突然获罪,朱载堉大感不平,筑室独处,潜心治学,才有此成就。”
杨金水说的是郑藩的一段公案。
第三代郑王,郑康王朱祐枔去世无子,本来按序应以朱祐枔三叔盟津懿王朱见濍之子朱祐橏嗣郑王,但因朱见濍有罪已废,朝廷故而立朱祐枔四叔东垣端惠王朱见之子朱祐檡为郑王,是为郑懿王。
嘉靖六年,朱祐檡第四子朱厚烷继郑王位。
嘉靖二十九年,朱祐橏要求复郡王爵位,怨恨郑王朱厚烷不为他上奏,于是上疏朱厚烷四十条罪行,以叛逆罪告发。
世宗下诏以驸马中官聆讯,复报并无叛逆罪,但有以治宫室名号拟乘舆的罪行。
世宗大怒:“朱厚烷不理朕劝告,在郑国中骄傲无礼,是大逆不道。”于是朱厚烷被贬为庶人,禁锢凤阳。
朱祐橏举报有功,复盟津郡王,暂摄郑藩事。
上次宗室大清理,朱祐橏等郑藩上下十几位郡王、镇国将军被查出大不敬、大逆不道等大罪,连同郑藩一并被除国。
顺带着查出朱祐橏诬陷朱厚烷一事,朱厚烷被赦免。只是郑藩被除,郑王也改封给朱载尧。
于是朝廷下诏,朱厚烷被改封东垣郡王,算是继承其祖父的爵位。
父亲朱厚烷被平反,朱载堉欣然接受邀请,出任钦天监监正。
休息半个小时,东巡队伍继续前行。
朱翊钧和张居正依旧对坐在马车里。
“皇上,臣这次随驾东巡,从丰润到开平,再到滦州,已经是大开眼界。也深刻领悟到皇上此前说的,发展经济是一切的基础。
发展经济,臣自觉不如杨金水。不过臣身为内阁总理,却在考虑一件事。”
“何事?”
“皇上,滦州富足如此,太原、上海,还有其它重点发展的工商要地,以后必将挑起大明经济和税收的大梁。”
朱翊钧点点头,没错,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
“只是这些地方,或府或县,按律都归本地布政司管辖,内阁和户部不该插手。可是这几地一举一动,都牵动国计民生。
皇上此前常说,全国上下一盘棋,臣身为内阁总理,做梦都想着如何下好这盘棋。只是这棋子用起来,不顺手啊。”
朱翊钧哈哈大笑,“朕知道张师傅的忧虑,担心这几地的财税被布政司过一手,会被刮走几成油水,实在是舍不得。”
“哈哈,皇上说得没错,臣确实有几分不舍。
除此之外,臣还担心这几地归布政司管,总会有人利欲熏心,视这几地为肥羊,胡乱下手。到时候扰乱了这几地的政事,耽误几地工厂的日常,反倒麻烦了。”
朱翊钧脸色一正,“嗯,张师傅此虑,说到点子上。地方上有些官吏,总是胆子很大,尤其是见到钱了,可以胆大包天。”
他侧头想了想,“张师傅,此前地方有府、县之外,还有直隶州和散州。直隶州隶于京师或省布政使司,地位同府,散州隶属于府。
朕进行地方改制,把直隶州和散州全部革除,编并入各府里。现在我们可以再设直隶州,只是这直隶州级别可以往上升一升。
知州官阶同布政司右参议,财政税赋直接归户部管辖.但行政由布政司代管,人事铨政由布政司提名,但是必须得吏部和内阁批复。”
朱翊钧把直隶州设计为计划单列市,行政级别为“副省级”。
财政上直接归中央管辖,同时赋予经济管理方面一定的自治权,行政等方面一并由布政司统筹管理。
张居正听出里面的玄机,仔细琢磨了一下,可行又好处多多。
不过他想得更多,斟酌了一会,张居正抬头对朱翊钧说道:“皇上,臣觉得可在此基础对地方官制再改一改。”
“如何改?张师傅详细说一说。”
“皇上,臣想着府之名,有戎政府,有应天府和顺天府,地方设府,会让人误会混淆。臣建议不如改为郡。
省、郡、县。
再设州,分直隶州和散州。直隶州,实为一郡,却直隶内阁,财政、行政、铨政等一并等同布政司,知州官阶也等同布政司。
至于散州,实为一县,却财政直隶于布政司,知州官阶等同郡同知,其余行政、铨政委托本郡管理。”
朱翊钧愣住了,张师傅,我只是搞了个计划单列市,你却把直辖市和省辖市搞出来了?
“张师傅,你这样设计,可有什么讲究?”
“皇上,上海、滦州、太原这样的大肥肉,内阁肯定是要吃到肚子里去。只是总不能好处中枢全拿走,不给地方留吗?
臣想着,经济次一点的,比如太仓、昆山、江阴、南海等县,改为散州,直接归布政司管,让他们在搞活经济方面,也有几块好田地施展。”
张居正最后一句话打动了朱翊钧。
是啊,滦州、上海、太原等直隶州,是中央搞活经济的试验田和火车头。但是总得也给各省留几块肥沃好田,让他们做试验田,搞活起来做小火车头。
朱翊钧点点头:“张师傅的想法很妙,中央吃肉,各省总要喝点汤。”
张居正也笑了,“皇上英明,一眼就看穿臣的小心思。”
朕当然看穿你的小心思,你建议设直隶州,它们经济实力强,税收高,一举一动影响国计民生,直接归内阁管,你当然开心了。
更重要的是,直隶州下面直接管着几个县,地盘不大,设知州足够了,总不会几个县还要设个巡抚吧。
按照现在的官制,知州归内阁管,巡抚直接归朕管。
张师傅啊,你心里那几颗算盘珠子,都快蹦到朕的脸上来了。
朱翊钧笑了笑。
这种算计他不会放太在心上。
还是那句话,自己权力放得下去,也拿得回来。如果觉得有什么不妥,自己会想办法把直隶州从内阁手里抠出来,再加一顶官帽子管着它。
“朕觉得此建议稳妥,张师傅就去操办吧。朕唯一担心的就是地方府改为郡,有些人会不满意。
有些人总是有自己的想法,你不顺着他来,他还很生气。”
张居正有点莫名其妙,还有这样的人?
不过叫郡还是叫其它,他不是很在意,只要自己的这个地方官制小改能顺利落地,叫什么都无所谓。
“皇上,那就先把风声放出去,听听他们的意见呗。如果他们觉得郡不好听,有什么新的想法,我们且听听。”
“好,且听听,要是中听又中肯,我们就采纳。”
正事谈完,张居正看着对面神采奕奕的朱翊钧,心里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趁着这个机会,把话说透。
“皇上,臣心中彷徨,有件事憋着心里不知当讲不当讲?”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严肃的神情,挥了挥手,“张师傅,你我君臣之间,还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
直说无妨!”
张居正咬咬牙说道:“皇上,臣觉得杨金水权柄太重,恐有尾大不掉之患!”
朱翊钧脸色瞬间变得冷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