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州城西不到两里地,便是风光秀丽的涢水。涢水发源地在随州大洪山,一路向东南方奔流而去,几乎穿过了整个安州流入沔州,最终在沔州小别山处汇入长江。
安州人对于这条涢水,几乎都有着极为特殊的感情。涢水两侧,星罗棋布着若干渔家村落。村落中的渔民,常常一家老少齐上阵,在他们的眼中,这条涢水养活了他们所有人,是名副其实的母亲河。
而对于陆见来说,涢水边上,是他的伤心之地。两年多前,宋盈儿便是在此遇难,未得及时救治因而死去。故去后,陆见将她埋在了涢水岸边。每年清明时分,陆见都会来到此地,为宋盈儿扫墓上香。
今年,随着柳絮飘飞,涢水两岸的树木,也纷纷萌出新芽。陆见信步来到江边两座坟茔前,手中拿着茱萸,红烛、纸钱、香线等祭奠之物。
常言道睹物思人,陆见此时看着两座立着的木牌,上面分别用红漆书写着:宋盈儿之墓、先慈韩氏讳惜君之墓。俨然便是陆见青梅竹马宋盈儿,与陆见之母韩惜君的两座坟茔。
陆见一手拿着一束茱萸,分别插在两座墓前的土中。茱萸随风摇摆着,好似逝去之人在向陆见招手打招呼。
陆见看着两座坟茔,以及自己方才插上的茱萸,一时间竟感到眼中含着热泪。他本以为随着时间过去,自己能够渐渐淡忘失去亲人的痛苦。可真到了面前,这种痛苦又迅速地占据了他的心房,令他一时竟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
陆见忍住要落泪的冲动,蹲下身去,将带来的红烛、纸钱、香线纷纷摆在墓前,点燃红烛,在每座墓前各摆了两个,而后用红烛点燃纸钱,看着火苗升腾起来,纸钱在烈火的吞噬之中肆意扭曲,陆见也仿佛将周遭红尘往事,俱都抛之物外。
“阿娘,盈儿,陆见来看你们了……”陆见终究是没有忍住泪水,随着他喃喃的话语,滚滚滴落,摔在脚下的土里。
“阿娘,你和阿爷总是教育儿子,要做一个好人,做一个好医官,要平天下不平之事,治尽天下难医之人。儿子现在已经是医署的医监了,可要照您的教导去做,儿只觉还是力不从心啊……”
陆见看着最后一点纸钱燃烧着,飘舞着,化作灰烬,悠悠地升腾起来,随着拂面的微风,向空中四散而去。他轻轻叹了口气,又取出香线,用烛火点燃,每座墓前插了三根。
“盈儿,你在那边过得好不好?如果有什么愿望,尽可对陆阿兄说。陆阿兄正想方设法要替盈儿报仇!害死盈儿的凶手,决不能就如此这般逍遥法外!”
言罢,陆见神色一凛,已不复方才那种犹疑不决,而是重新变得坚定起来。他双膝跪地,向着母亲的坟茔磕了三个头,而后起身,来到盈儿坟前,依样跪倒磕了三个头。
很难说,在接连失去亲人之后,支撑着陆见走到现在的,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力量。或许是复仇的执念,或许是对于理想的执着。可当他一来到这里,内心的种种情愫,便只剩下对于亲人与故人无尽的思念。
“阿娘,儿当初蒙冤入狱,又在行将刑满之时,因为医治许铮而为冯既白所忌,他便罗织罪名,诬告儿子,致使儿子未能见到阿娘最后一面。这笔账,儿子记下了,也迟早要去向冯既白讨还!”
陆见面色虽然平静如水,但此时他的双眼锐利如刀,任谁都看得出来,他的心境却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陆见说着,眼望母亲的墓碑,思绪不由得就此陷入了回忆。
两年前,刚刚从病坊学成的陆见,因为一个意外卷入了崔氏家族的内斗之中。而这次内斗,其实刘迟等多名学员都有份。经营钱柜的崔德成,因为被大夫人逼迫交出他所管理的钱柜,崔德成以没有崔德福的授意为由拒绝。却不料拒绝之后,针对他的种种怪事就没有停过。
一次,崔德成发现了钱柜的一个仆役,与太太房里的丫鬟通奸,便带人悄然去抓奸。在查实此事之后,崔德成当街打了这个仆役一顿板子。不料事后仆役竟一命呜呼。崔德成认为自己只是略施薄惩,根本不足以让仆役致死。
但崔德成当街痛打仆役的事,半个安州的人都知道。为了脱罪,崔德成便找到了病坊医士刘迟,并请刘迟帮忙,为仆役开具系自然病死的诊籍。陆见当即予以拒绝。
刘迟对陆见晓以利害,帮助崔德成等于卖崔德福的人情,陆见在病坊的月银也能涨不少,陆见仍然拒绝。他认为恪守事实,是一个医者最为直接的底线,若是不能守好这条底线,他自己都将看不起自己。
但是刘迟没有放弃,他不知从哪打听出了陆母重病的事情,并以此来劝诫陆见,告诉陆见只要帮了崔德福这一次,便有门路搭上崔氏这条线,谁人都知道,崔氏开设的医馆药铺,遍布安州,还能治不了陆母的病?
陆见看着阿娘日日为病痛所折磨,思前想后良久,终于答应了刘迟的游说。却不料,陆见自己正是因为此事而入狱。教唆劝导此事的刘迟,却毫发未损。
陆见用力摇了摇头,想要将这些不期而至的回忆甩出去。于他来说,这一张假证明,便是开启一切不幸的钥匙。而他在漫长的牢狱岁月之中,也屡屡在反思自己当初迈错的这一步。
许诺之中的医治,与涨月钱等事一件都不曾实现,陆见等来的,却是两个带刀的捕快。为崔德成家仆役出具假的死亡诊籍,这也成为陆见行医以来,永远抹不去的黑点。
陆见回过神来,两座坟前的香线早已燃烧殆尽。陆见收拾好心情,又各向每座坟茔郑重地鞠躬三次,方才回身返城。
陆见回到家,正打算入内好好歇息一番,却见阿魏不期而遇地出现在门口,不由分说地上前拽起陆见就走。
“干嘛啊?阿魏?”陆见内心疑惑,连忙出言相问,但阿魏却充耳不闻,只是拉着陆见继续向外走。
“阿兄莫问,阿魏带你走,自然是有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