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江北船队被烧却,粮道被断,徐嗣徽等知道局势不利,率军攻击冶城扎栅的徐度,意图打通石头城与姑孰的通路。
如能攻破冶城,可以更进一步转向东南,从侧背攻击大航筑垒的杜棱和韦载,与水南的齐军前后夹击。
陈霸先自然不会坐视,亲率铁骑精甲自西明门出击,与徐度合力作战。
徐嗣徽大败,无力再攻。
于是留下北齐柳达摩等守石头城,自己则前往姑孰采石,迎接北军后援。
……
绍泰元年,十二月初六。
侯胜北从亲兵升任了伍长,率四人,张安张泰也配属在内。
侯安都要带领他们二千人,跨江去袭击徐嗣徽的老窝秦郡。
江北敌境作战,有被敌军发现,包围歼灭的风险,阿父却是傲然睥睨道:“徐嗣徽前往采石,远在百五十里外。本所空虚,一击便可破之。”
秦郡本名堂邑郡,二百多年前江淮乱,百姓南渡,侨置堂邑郡属建康。
而后又五十年,中原乱,秦地之民南流,寄居此地,改堂邑郡为秦郡以统之。
再于秦郡置尉氏县安置尉氏流民,置义成县安置义成流民,所辖三县均侨置。
徐嗣徽的治所设在**山,距离江岸不到二十里。
侯安都指着地图上**山的位置,看向侯胜北,笑道:“我儿可敢?”
侯胜北也算是打过几仗,言谈间有了些底气:“阿父,奔袭用不着一个时辰便到,有何不敢?”
“我儿好胆色。”
侯安都欣然道:“这次不仅要袭破徐贼的老巢,还要示其归路已断,扬我军之威,动摇敌军士气。我儿且随为父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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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半夜,数十条艨艟斗舰,从北侧绕过石头城,驶入长江水道,来到了北岸的浦子口。
二千人陆续下船,排成队列,各队什伍长收拢部下,清点人数。
留一队百人看守船只,一队为前部先行开路,分出一什分卒,突出于前查探情报。
以三百人为后队接应,其余一千五百人,两刻后出发。
侯胜北见短短的二十里奔袭,行军也是分为踵军、兴军、分卒、接应,暗合《尉缭子》兵法,和之前所学相印证,颇有领悟。
全军一律快步前行,衔枚而进,无人骑马,将官也不例外。
侯胜北第一次叼着”枚”这玩意,形如筷子,两端有带系于颈上,防止跑动中掉落。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匹马,戴上了嚼子,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轻兵奔袭,众将士皆不披甲胄,然而兵刃在手,于夜深人静之时,难免发出声响。
前军于路偶有逮获,押送后队。一路行至**山,所幸并未被察觉。
……
**山高二十余丈,北面的三座山峰依次为狮子峰、妙高峰、芙蓉峰,一字排开。南面的三座山峰为石人峰、寒云峰、双鸡峰,成三角形排列。
徐嗣徽的治所,便是设置在南面这三峰的环抱之中。
前部回报,路口设有栅栏,山顶设有烽火台,再往前就会被发现了。
侯安都嗤笑一声,敌军无备,防守空虚,强攻便是。
稍作休息整顿,侯安都旗帜一展,向前挥去。
众军发一声喊,冲锋一拥而上。
栅栏被推翻拖倒,少数几个卫兵稍作抵抗,就成了刀下亡魂。
山上烽火台举火,稀稀拉拉射来几根箭矢,根本阻挡不住上千人的冲击。
侯胜北第一次带领部下作战,心情有些小激动。
伍长的所谓指挥其实很简单,紧跟队长什长指示的冲击方向而已,再就是要盯着自己的四名部属,以防战斗中跑散。
张安张泰不用吩咐也会左右紧紧跟随,侯胜北只需看住另外二人即可。
一路杀进了徐嗣徽的刺史府邸,翻墙撞门,很快突破了薄弱的防御,远不如王僧辩那次还需激烈厮杀一番。
阿父吩咐逼迫僮仆带路前往库房,把能拿的都带走。
一部士卒格杀扫荡抵抗的内宅护卫,搜索各个房间。
一部士卒把还在酣睡中的男女老幼全部揪出来集中。
打开马厩,驴马牲口一概牵出。闯入库房,金银财货全部装车。
侯胜北唯恐自己这一伍的士卒乱了军纪,做出奸淫掳掠之事,大声喊道:“劫身皆斩!妻子补兵。“
张安张泰还没什么异色,另外两名士兵像是看傻子一样瞅着他。
身在敌境,就算想做点坏事,也得回到安全之所啊,不要命了?
至于滥杀无辜,中饱私囊,侯将军平日一向赏罚严明,所得战利品不入私宅,何必冒着杀头风险做这等事?
一阵尴尬。
……
侯胜北出发之前,没有想到偷袭敌军老窝,是这样的一副光景。
这不是一场和敌军痛快淋漓的厮杀,面对的是一群衣冠不整,面色惊恐的老弱妇幼。
侯安都的部下虽然受军纪约束,不能大开杀戒,大肆抢掠,眼神却是狼一般的饱含贪欲。
平日里老实听令、待己和善的同袍,遇到毫无抵抗之人,竟是变成了凶兽模样。
看得侯胜北暗暗心惊,感叹人性之复杂。
收拢俘虏,几个老人作揖求饶;幼小的孩子抱着母亲瑟瑟发抖,有的想要哭泣,被狠狠地捂住嘴,生怕出声惹恼了兵士;不及穿衣,身着两裆或是抱腹的女性,遮不住裸露的肌肤,只有双手抱胸蜷缩起身子,躲避肆无忌惮上下扫视的猥亵视线。
这就是败北的结果,累及家人啊。
陈霸先的军纪尚称严明,要是换成了其他军队,换成北方蛮夷呢?
侯胜北不寒而栗,眼前的老人、孩童、女性,如果变成阿爷阿嫲,变成阿母阿弟,变成萧妙淽,会怎么样?
他不敢面对,不敢想象下去。
所以我绝不能败,绝不能让亲族挚爱落此境地。侯胜北捏紧了拳头,暗暗发誓道。
……
驱赶着数百俘虏,推着几大车物资收获,回到船舶停泊处,已是清晨日出。
登船南返,看着船只离开北岸,并无追兵截杀,众军才算终于松了一口气。
奔袭敌境,战斗并不激烈,精神压力却是颇大。
侯安都仍然言笑自若:“**山有定山寺,乃是先帝所建,达摩北渡后驻锡之所,号称我朝四百八十寺之首。可惜匆忙来访,不能观瞻一番了。”
转向众将道:“我军今日之举,也颇有达摩一苇渡江的几分神韵了。来,把战利品分为三份,一份充公上交,一份分于军士,还有一份,诸位就自取吧。”
响起一片欢呼赞叹。
侯安都没有直接返航,而是下令各船前后相连,拦阻秦淮水口,向石头城之敌以示断其退路之意。
又从战利品中,挑出徐嗣徽平时弹奏的琵琶和饲养的鹰,写信遣使送回:”昨至弟住处得此,今以相还。”
徐嗣徽得信大恐,闻得家族尽丧,更是肝胆俱裂。(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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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初十。
陈霸先率军来到冶城,架设浮桥,渡秦淮河,强攻齐军的水南二栅。
柳达摩等也从石头城发兵迎战。
陈霸先督兵疾战,纵火烧栅,烟尘张天。
北齐军大败,争舟相挤,溺死者数以千计,退回困守石头城。
建康百姓在秦淮河两岸观看,助威呼喊之声惊天动地。
将士在自家门口作战,身后是父老亲眷以壮声势震慑敌军,士气大振。无不以一当百,乘胜掩杀,缴获了齐军的全部船舰,敌军战意如同冰雪遇火一般,迅速地消融了。(注2)
徐嗣徽与任约引齐军水步万余人援军到来,想要支援石头城。
陈霸先遣兵诣江宁,据险要,切断了徐嗣徽和柳达摩之间的联系。
徐嗣徽等顿兵江宁浦口,距石头城六十里,不敢进。
……
袭破秦郡之后,侯安都所部休整了三天,并未出战。
侯胜北当上了伍长,虽然只是最低级的军官,仅侯安都麾下,就有数百名他这个级别的军官,甚至都不配称为“军官”。
但是也不耽误他在阿母、阿弟、淽姊面前炫耀一番。毕竟历经数次战斗,自己也有斩杀敌军的战功,并没有凭借阿父权势,而是实实在在的论功升迁。
不过侯胜北心里也知道,这几次的战斗皆是阿父运筹帷幄的成果,战斗规模和烈度都不甚大。
自己这个新兵,在阿父不露痕迹的照顾下,成为了历经数战的“老兵”。
他崇拜地看向阿父,见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只听侯安都喃喃道:“粮道被断,治所遭袭,又逢新败,徐嗣徽已然丧胆,也该是一举破敌的时候了。”
阿父已经在想着怎么彻底打败徐嗣徽了?
“阿父,对面可是有万人之众。”
“将乃兵之胆,将已丧胆,兵如何还有斗志。主公既然把水军托付于我,五千兵足以破之。”
“阿父,我这次能单独领一船么?”
“你才是个伍长,好歹当上队副,才有指挥一艘船舰的资格。”
“好吧,那我还是跟着阿父便是。”
“水上作战并非等闲,我儿不要轻敌大意。”
侯安都拈须道:“如今还需一员猛将为先锋,夺其三军之气……”
他想要的这个猛将很快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周铁虎提着一只盐水鸭,来找侯安都喝酒。
“前日托侯将军的福,逮到了北军的运输船队。一场仗打下来,几千石粮草到手,还抓到了一个刺史,这番功劳不小,哈哈。”
“那是周将军勇猛力战的成果。”
“这次我老周和侯将军搭伙,去打徐嗣徽这孬货,可否让我来做先锋?”
“周将军愿为先锋克敌,侯某求之不得。”
“爽快!来,吃鸭子。这鸭不错,现在这建康户口流散,军粮都不好征,鸭子倒还挺多。说不定哪天,我们就得拿鸭肉当军粮了。”(^-^)
“只需不是赶鸭子上架就好。”
“哈哈,侯将军明日且看我如何撵着徐嗣徽这厮上架。”
……
次日,在侯安都的指挥下,建康水军大举出动。
有八百人楼船一艘,三层高十丈,每层建三尺女墙,蒙以皮革,开有箭孔和矛穴。船头设万钧弩一架,旋风炮一架、拍杆一根。最上一层顶部竖有大幡,设金、鼓、旗帜,为全军指挥。
又有三百人大舰两艘,舷上有女墙,舷下开棹孔。甲板上有棚,棚上又有女墙高三尺,重列战士,遮蔽半身。船头设万钧弩一架,设金、鼓、旗帜,为分队指挥。
又有百人斗舰十余艘,艨艟数十艘跳船近战,拍舰数十艘击敌远攻。
其余舻舰、轻艓、没突舰、皮舰、龙坻、华屋、晨凫等名色的小舰上百艘,鸼舟、赤马等快船穿梭其间。
船队一路行驶来到江宁浦,徐嗣徽的水步正驻扎于此。
鼓声响,旗帜摇。
周铁虎乘一艘大舰,率艨艟斗舰冲锋。
遇到小船直接撞翻,遇到大船接舷肉搏,连败数只敌舰。虽然位处下游,却是打得顺风顺水,气势上压住了敌军一头。
侯安都的楼船为之坐镇后方,想从两侧包抄周铁虎的敌船,都成了弩机拍杆、旋风炮的攻击目标,难越雷池一步。
侯晓、萧摩诃乘座另一大舰,以快船先行,小舰护卫,引着拍舰绕过江心洲,来到位于上游的敌军背后。
一声令下,前端悬着巨石重物的拍杆重重落下,一轮齐攻就打翻砸沉了数条舟艇,敌军几艘大舰也被砸得木屑纷飞,防护用的女墙碎裂崩塌。
待两船接近,萧摩诃以长槊直刺横扫,打得对面船舷上的敌军纷纷落水。
受到两面夹击,徐嗣徽等人的士气掉到了谷底,放弃遭受攻击的部队,乘单舸脱走。
侯安都大胜,扫荡残敌,尽收其军资器械。(注3)
……
打了胜仗总是令人欢喜的,何况自己还是身为战胜者的其中一员。
至于为什么能如此轻易打赢了人数占优的敌军呢?
阿父说得很明白了:种种手段打击之下,徐嗣徽已然将帅丧胆,三军怀怯,人数虽众,一举可破。
侯胜北在宝贝卷轴上又写下了一行:
绍泰元年十二月十一
三军夺其气,将帅夺其心者,殆——破徐嗣徽于江宁浦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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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侯安都)又袭秦郡,破嗣徽栅,收其家口并马驴辎重。得嗣徽所弹琵琶及所养鹰,遣信饷之曰:”昨至弟住处得此,今以相还。”嗣徽等见之大惧。
注2:高祖尽命众军分部甲卒,对冶城立航渡兵,攻其水南二栅。柳达摩等渡淮置阵,高祖督兵疾战,纵火烧栅,烟尘张天。贼溃,争舟相排挤,溺死者以千数。时百姓夹淮观战,呼声震天地。军士乘胜,无不一当百,尽收其船舰,贼军慑气。
注3:贼水步不敢进,顿江宁浦口,高祖遣侯安都领水军袭破之,嗣徽等乘单舸脱走,尽收其军资器械。
《地名对照》
尉氏:今河南尉氏县
义成:今怀远县东北
**山:今定山
浦子口:今浦口
江宁浦:今江宁区西南江宁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