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婺华的突然来访,让他吃了一惊。
陈昌等见到站在不远处的侯胜北,平静下来展颜一笑:“到底还是被你们寻了过来。母后的身体可好?”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陈昌向着侯胜北叹息道:“当年侯司空与我深谈,担起天大干系,没想到我得以苟延,侯司空却不在人世了。”
侯胜北看着这位曾经有望坐上南朝至尊御座的男子,心情复杂。
如果当初阿父选择拥立了他,一切都会不同了吧。
侯胜北深施一礼道:“先父对于扶立陈蒨和世子隐居之事,内心一直觉得对不起高祖、章后和世子。”
陈昌久居山野,性情旷达洒脱:“我尚且活在人间,有什么对不起的。这本是当初自己的选择,你不必介怀。”
见侯胜北仍然心结未解,陈昌继续道:“侯司空若是心狠手辣之徒,陈昌早已成为江底游魂。我心中只有感激,并无怨恨。”
侯胜北觉得虽然陈昌本人表示不介意,这件事情还不能算是就此揭过。
陈昌察言观色,笑道:“既然被你们寻到,想必不久母后也会来见,届时我当解之。”
山居简陋无以待客,陈昌接了两杯庵后的清泉。
侯胜北手中拿着粗陋的木杯,乃是一刀一刀雕刻而成,想到陈昌本该锦衣玉食,犀杯金樽,心中愈发不是滋味。
幸好泉水入口,甘冽清澄。
陈昌现在的生活虽然清苦,内心就如同这清泉一般澄净通透吧。
山中消息闭塞,得知陈顼登基称帝,陈昌大喜:“师利兄有大器量,是能做大事的人。”(注1)
侯胜北想到此前心中疑问,如今空山鸟语,唯有三人,就提了出来。
“侯司空为什么当年不拥立我,却选择了师利兄?”
陈昌有些好笑,你自家阿父的决定,为何来问我?
不过他还是耐心地告诉侯胜北:“陈顼,非凡人也。”
陈顼身高八尺三寸,远超常人,容貌端正,手垂过膝。有勇力,善骑射。
虽然他长了一副武人的架子,却是深藏智略。
侯胜北想到这次争龙,陈顼确实不是一勇之夫,行事颇有章法。
难得的是心胸宽大,不拘小节,和他亲哥哥完全不同。
陈昌回忆道:“当年我二人流落北国,师利兄较我年长几岁,沿途多有照顾。待得到了长安后,师利兄能隐忍,西魏礼遇,日子还算过得下去。”
“然而触及底线之时,师利兄却有血气刚勇,明知是败,也敢一搏。”
“一名关陇权贵子弟,出言辱及穰城的柳家嫂子,师利兄痛打了他一顿。虽然之后受了处罚,还是大呼爽快。”
陈昌自嘲一笑:“如此智勇双全,宽大隐忍,却仍然保持天性纯真之人,比我可要适合为君多了。”
他转而又开心起来:“不过师利兄调皮,喜欢作弄人,不知道你有没有吃过他的苦头。”
看到侯胜北一脸难以形容的表情,陈昌忍不住笑了。
这八年以来,他深居简出甚少见人,此时有不少话语不吐不快。
“至于子华兄,他是什么样的人,你想必清楚的很。”
侯胜北默默点头,陈蒨性格偏狭,意图掌控一切,好使权谋手段。
天下英杰何其多,若没有足够器量任其舒展拳脚,岂是凭借一己算计,就能够把握拿捏的?
无非彼此不信、貌合神离、阳奉阴违罢了。
“当年我若还朝,身份敏感,必然会起了冲突。届时胜负不论,父皇辛苦打下来的江山,被北朝捡了便宜不说,母后也一定会被卷进来。”
陈昌语气低沉下来:“为了自己称帝为王,拿父亲的毕生心血做赌注,陷母亲于风险,岂是人子所为。”
侯胜北感佩于陈昌的思路清晰,仁慈孝情。
这位如果能够登基,相信也会是一位仁君明主吧。
“换了师利兄则不然。子华兄对他虽有防范,毕竟一母同胞,又是弟弟,名分不会造成威胁,大可和平相处,待时而发。”
侯胜北觉得终于解开了谜题。
阿父,伱早就看穿了这一点,才选择的安成王吧。
剩下的,就是彻底解开章太后的心结,获得原谅。
这样阿父在九泉之下见到陈霸先,也不会觉得愧对主公了。
他们交谈间,沈婺华一直娴静地在旁倾听。
她默默地看着舅父,还有这名相处已有二个月的男子。
……
返回建康,又是二十日,沈婺华向章太后,侯胜北向陈顼,各自复命。
“找到了啊,辛苦卿了。”
陈顼好像不是太在意结果,听完侯胜北复述,气哼哼道:“敬业这小子把我夸到天上,是想推卸责任呢,一点都不符合他的字,太不敬业了。”(注2)
看到侯胜北不以为然的表情,陈顼更是不满。
“喂,你不会被他三言两语就打动了吧?说朕喜欢作弄人什么的,你看朕像是这种人吗?”
你自己觉得呢,陛下……
侯胜北当然不会明说。他提出自己打算回家一趟,把家人接来建康。
结果居然被陈顼拒绝了。
“不行啊,太后肯定要去见陈昌一趟,卿总得好人做到底吧?”
什么叫好人做到底,侯胜北腹诽道,天子有这么下命令的吗?
看他没反应,陈顼语气变得柔软:“卿总不见得让沈君理的闺女一个人陪着太后去吧。这次寻人她帮了你那么多,你就忍心丢下她不管?”
侯胜北觉得陈顼的话似乎哪里有问题,不过貌似又有那么点道理,沈婺华确实在寻人过程中,帮了自己许多。
还说你不喜欢作弄人!
侯胜北无奈道:“臣,领命。”
陈顼见他被自己折服,甚喜,换了个话题:“卿没有赶上朕的登基大典,可惜了可惜了,实在热闹得很。”
他沾沾自喜道:“群臣上了很多個年号,朕选来选去,挑了太建,卿可知为何?”
我怎么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侯胜北恭敬道:“陛下睿智,非臣所及。”
陈顼有些无趣:“本以为你会理解朕。太者大也,建者做也,咱们君臣,一起做大事!”
听到这句话,侯胜北略有些感动,但又忍不住想笑,有这么激励臣下的吗?
他努力板着脸,肃然道:“臣,愿为陛下建功立业!”
这个年号,应该会在史书上留下和字面相匹配的一笔吧……
看着事情说得差不多,侯胜北打算退下。
陈顼又想起来什么事:“对了,你不是想回家乡吗。朕年初晋升百官,有一条任命不知你注意到了没有。”
新年这么多条任命,怎么可能注意到,而且那时我在山里找人好不好。
陈顼也知道这太强人所难,提示道:“朕授沈恪为都督十八州军事,镇南将军、平越中郎将、广州刺史。”
“估计这事不会那么顺利,还得劳动卿出马,届时不就可以顺便回家了?”
陈顼再次沾沾自喜道:“朕还任命王通之弟为尚书右仆射,卿想不到为什么吧?”
侯胜北再次觉得,陈顼有时候就像个长不大的大男孩,做了一件得意事就要炫耀一番。
不过此前琅琊王氏站队在废帝那边,可以说是敌对一方,为什么还会任为宰辅呢?
侯胜北只好说:“臣愚钝不知。”
“前朝河东王萧誉为广州刺史,王劢任长史、南海太守。萧誉称病还朝,王劢行广州府事,颇有政绩。”
“高祖做丞相那阵子,平定萧勃后,首先想到的就是授王劢使持节、都督广州等二十州诸军事、平南将军、平越中郎将、广州刺史。之后才换成了欧阳頠的。”
“朕这两条任命,卿觉得如何?”
这是要打算对欧阳纥下手了吗……
侯胜北忖道,随口称赞陛下英明。
陈顼表示很满意,结束了这次的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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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的某个清晨,宫城东掖门外,侯胜北等候着章太后。
太后平日出行,本该身着绯罗深衣,蔽膝、大带及衣、革带、青袜、舄白玉佩。
乘坐翟车,车侧饰以翟羽,黄质金饰,轮画朱牙,黄油纁黄里,通幰白红锦帷,朱丝络网,白红锦络带。
左右护卫由御仗、铤槊、赤氅、角抵、勇士、青氅、卫仗、长刀、刀剑、细仗、羽林等部抽调,又从左右夹毂、蜀客、楯剑、格兽羽林、八从游荡、十二不从游荡等四十九队中抽调人手。
可是这一次,从深宫静悄悄地驶出一辆普通牛车,虽有通幰却不华丽,车上一名老妇和一名少女,打扮一如常人,左右再无其他护卫。
侯胜北迎上前去,这位南朝身份最为尊贵的妇人,看了他一眼,表情复杂,终于还是没有说什么。
牛车缓慢,老妇心急,行程比上次还快了二、三日。
这次少女于路请示老妇行进止歇,传达给侯胜北而已,并无多余话语。
老妇更是和侯胜北不交一语,凡事都由少女转述。
……
武康山下。
老妇到了地头,反倒不急了。
通过少女传旨,歇息一晚,恢复精神,次日登山。
侯胜北问可要前去通知陈昌,少女确认之后,答曰:不必。
次日平旦,老妇仍是着常服,却是仪容端整。
她带了假髻,满头乌发,插着步摇,抖擞精神。脸颊淡抹胭脂,红润丰泽。眼角描线,凤眼含威。
侯胜北心想,这得是天不亮就起来打扮了吧,母亲总想让儿子看到自己健健康康、容光焕发、神采飞扬的样子。
他不由心生微悯,太后不仅是国母,也是人母啊。
幸好山不甚高,章太后虽然行走吃力,气息急促,还是仪容未乱。
让沈婺华扶着章太后歇气,侯胜北上前敲门。
吱呀一声,陈昌开门,走了出来。
他本待说些什么,视线却不由自主地投向后方。
章太后在沈婺华的搀扶下,悲喜交集地向他走来。
陈昌神情激动,撇下侯胜北,几步上前,跪倒在章要儿面前,悲声道:“都是孩儿不孝,这许多年一直不能侍奉娘亲膝下。”
章要儿抚摸他的头顶,将男子扶起,用极大毅力克制住情绪道:“昌儿,委屈你了。”
这名曾经是南朝正统继承者的男子,听闻此言再也抑制不住,泪水潸然而下:“不委屈,为了父亲辛苦打下的江山,孩儿一点都不觉得委屈。”
章要儿疼惜地看着他,抚摸他的脸颊,将陈昌搂入怀中。
陈昌投入了母亲的怀抱,终于放声哭道:“只是孩儿思念娘亲,十七载不得相见,心中苦楚啊。”(注3)
章要儿轻拍陈昌的背,就像小时候一样哄着他,以示安慰。
侯胜北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唯有仰天。
阿父,你当年的选择,究竟是否正确呢?
……
章要儿和陈昌走进屋子,要说些母子间私话,庵外一时只留下侯胜北和沈婺华二人。
见到他们母子相见,沈婺华颇受触动,自言自语道:“十七年不见母亲,确是苦楚。可是有些人,却是年纪小小,就再也见不到母亲了。”
会稽穆公主在她幼年时早亡,三年服丧完毕,每至岁时朔望,沈婺华都要独坐涕泣,哀动左右。
一夜思亲泪,天明又复收。恐伤慈母意,暗向枕边流。(注4)
沈婺华自哀自怜,想到悲伤处,清澈明亮的眼中浮起了一层水雾。
侯胜北不好视若不见,柔声劝道:“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寿数多有注定,穆公主在天有灵,一定希望你幸福康乐。”
沈婺华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含着泪花,让人心生怜惜,升起想要安慰保护她的感觉。
她抱着希冀,轻轻问道:“人死之后,真的在天有灵吗?”
侯胜北不忍直言,想到此前茅山马枢的传授,于是说道:“万物有灵。有生最灵,莫过乎人。这是神仙抱朴子葛洪说的,相信一定是有的吧。”
沈婺华听后,默念万物有灵,若有所悟。
她感慨道:“那么侯司空在天有灵,若是看到我外婆和舅舅今日伤情,不知又会怎么想呢?”
此正是侯胜北刚才所思,坦然答道:“先父于南朝江山和万民无愧,对高祖、太后与世子只怕是怀疚在心。”
沈婺华听他答得铿锵有力,胸襟直爽坦诚,微生心折。
惊觉已和这名男子说了许多不相干的话,沈婺华不由粉面微红,双手拢于胸前,微微屈膝,向侯胜北一礼,道:“多谢侯兄开导,小妹受教了。”
侯胜北看着面前这位将来很可能成为皇太子妃的少女,回礼道:“不敢,贵人端静聪敏,日后必能自悟。”
沈婺华听他夸奖自己,微羞且喜,不再答话。
沉默了一阵子,沈婺华鼓起勇气,开口问道:“侯兄,你知道皇太子人品如何吗?”
侯胜北摇头,表示不知。
沈婺华又沉默了下去,再也没有说话。
……
许久,章太后和陈昌说完话出来,气色心情看上去好了许多。
她放眼眺望着莫干山的风景,叹息道:“还是家乡这边风景独好,昌儿你在此隐居逍遥,不用劳心朝政,未必是件坏事。就是清苦了些,改日我命亲信人等送些器物过来。”
陈昌执着母亲的手,不舍道:“孩儿在此一切都好,母亲不必挂怀。您身处深宫,务必保重凤体。”
章太后颔首,终于还是说道:“你我母子今日得以相见,侯司空也费了心思,你就替我谢上一声吧。”
陈昌朝着侯胜北致谢,使了个眼神。
这是给阿父的谢意,侯胜北没有避让,受了陈昌这礼,然后逊谢回礼。
沈婺华也上前见过舅父,陈昌已经听章太后说了,得知她即将许配陈顼长子陈叔宝,微笑道:“不知我的堂侄性情如何,能否配得上甥女这等人物。”
沈婺华低声道:“婚姻奉尊长之命,太子若是良人,乃婺华之幸。如若不然,只怪婺华命薄罢了。”
……
依依不舍,仍要分别。
返程依旧一路无话,回到建康,已是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章太后依然没有和侯胜北交谈,不过沈婺华在传旨之时,更多了几分亲善之意。
当然可能只是他的错觉而已。
直到将入台城,浩浩荡荡的太后仪仗已经在前面宫门处等待,侯胜北正待向二人告辞。
章要儿开口,向他说出了本次旅程的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话。
语气生硬,但无恶意:“下次祭拜侯安都之时,你告诉他一声,本宫与他,恩怨两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