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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其次伐交之宛如盛世
    侯胜北想告诉祖珽,这可是敌国君主获知此讯,为之大赦天下的人物啊。

    斛律光死,高长恭无心为将,若是我朝和北周联手来攻,何以为敌?

    陆令萱之流可不会管这些。

    斛律光之女被废,后位不可空缺。

    陆令萱欲立皇子高恒之母,弘德夫人穆邪利,太后则欲立其兄胡长仁之女胡昭仪。

    太后还要卑辞厚礼以求陆令萱,结为姊妹,才允了此事。

    陆令萱与祖珽启奏,立皇后胡氏。

    北齐武平三年,八月。

    戊子,拜右昭仪胡氏为皇后。

    己丑,以特进许季良为左仆射,祖珽出为北徐州刺史。

    仅相隔一天。

    祖珽没有讲自己是怎么失败的,应该是深以为耻。

    癸巳,齐主带上新皇后、弘德夫人行幸晋阳去了。

    “呸,弘什么德,斛律后的从婢。其母轻霄,本是穆子伦婢,转侍中宋钦道家中,奸私而生,谁知道姓穆还是姓宋。”

    侯胜北正在奇怪祖珽怎么连齐主的后宫也喷上了,很快他就明白了。

    “入宫后,陆媪见其得宠,收为养女,反倒让儿子跟了她的穆姓。这弘德夫人,自从以陆令萱为母,连自己亲娘也不认了。”(注1)

    好吧,只要和陆令萱沾边的,都得罪了你祖大爷。

    祖珽满怀愤恨和不甘,踏上了赴任之路。

    ……

    日子继续在等待齐主归来中度过。

    其实齐主回不回邺城并不重要。

    侯胜北一一拜访旧识,攀谈之间,获知这大半年来发生的事情。

    高俨下葬了。

    带着靴子的尸体从室内被挖出来,葬于邺城西,赠谥曰楚恭哀帝,以慰太后。

    徐之才故世了,赠司徒公、录尚书事,谥曰文明。

    据老人的弟弟徐之范说,兄长完成了《雷公药对》,是含笑而去的。

    刘俊离婚了。

    是被兄长刘逖所逼。祖逖失势,其轻交易绝如此,说好的雷陈之契呢?(注2)

    过往南北通和,要贵皆遣人随聘使交易,谋求私益。

    侯胜北这位使节却清廉自守,专注交际,虽然所作诗赋偏于轻艳,那是因为年纪还轻嘛。

    不到两年,三次来聘,算是北齐的老朋友了。

    侯胜北在河北朝士之中博得了小小名声,正面的那种。

    ……

    没过几天,祖珽竟然回来了。

    侯胜北以为他是重获起复,登门道贺。

    “起复个屁。”

    祖珽瞪着看不见东西的双眼,骂骂咧咧:“专程把老夫叫回来,是为了解职。”

    侯胜北这才得知,特意召还祖珽,是解除了他的开府仪同、燕郡公之位再去上任。(注3)

    还能这么操作?

    太侮辱人了吧。

    侯胜北都要替祖珽打抱不平。

    魏晋以来,刺史任重者使为持节都督,轻者为使持节、假节,不领兵权而为州刺史者,谓之单车刺史。

    祖珽接下来,就是以兵权、爵位都没有的光杆身份,去担任刺史了。

    “谁说瞎子就不能领兵了?不让老夫面见陛下,还大加诮责是吧。”(注4)

    祖珽咬牙切齿道:“老夫必要让你们看看,还要让你们后悔。”

    “南朝来使,下面说的几件事,你且听好了。”

    侯胜北竖起耳朵,被外放,被羞辱、被削职,女儿还被休弃。

    祖珽愤恨至极之下,看来要做出些事情来了。

    “其一、卢潜今年被召还为五兵尚书。”

    这轻描淡写的短短一句话,在侯胜北心中如同一声闷雷。

    卢潜乃扬州刺史,领行台尚书,坐镇寿阳,排挤走了王琳。

    其在淮南十三年,任总军民,大树风绩,甚为南朝所惮。

    陈顼与边将书信云:“卢潜犹在寿阳,闻其何当还北,此虏不死,方为国患,卿宜深备之。”

    没想到祖珽抛出来的第一条情报,就是这等重磅消息。

    “其二、淮南之地,显祖初平淮南,给十年优复。年满之后,征税烦杂。今年初高元海为右仆射,断渔猎,人家无以自资。”

    高元海的后妻,是陆令萱的甥女。

    祖珽对他的评价毫不客气:“高元海此人,好乱乐祸,然诈仁慈,不饮洒啖肉。说陛下禁屠宰,断酤酒。”

    禁杀耕牛、禁止酿酒也就算了,屠宰之事也能禁得?

    侯胜北再次大受震撼,种田不能果腹,百姓只能靠渔猎谋生,却遭到了禁止,民心可想而知。

    “其三、诸商胡负官责息者,宦者陈德信纵其妄注淮南富家,令州县征责。又诈送突厥马数千匹于扬州管内,令土豪贵买之。钱直始入,便出旨括江、淮间马,并送官府。”

    这是赤裸裸地抢钱啊。

    这样的话,淮南不要说庶民百姓了,富商土豪也肯定恨上了北齐朝廷。

    十年免租的优待,荡然无存。

    由是百姓骚扰,切齿嗟怨,若不是卢潜随事抚慰,兼行权略,早就不得宁靖。

    然而卢潜被调走了。

    祖珽讲的这三条消息,侯胜北觉得太有价值了。

    “三条?得罪了老夫,岂有那么简单就算了。”

    祖珽狞笑一声。

    “其四、数年间山东频遭大水,州郡多遇沉溺,谷价腾踊。朝廷遣使开仓,却从贵价以粜之,而百姓无益,饥馑尤甚。加以疾疫相乘,死者十四五焉。”

    “其五、天统年间,先帝收养了很多无衣无食的民女,后宫妃嫔剧增。”

    听到祖珽带着讽刺的语气,侯胜北想起他与高湛的论战。

    “于是毁东宫增益宫苑,右院增筑修文台,左院增筑偃武台、嫔嫱诸院中起镜殿、宝殿、玳瑁楼及圣寿堂,丹青雕刻,妙极当世。”

    “二殿一楼一堂,以八百具玉珂及二万枚大小镜子装饰。室内以丁香来涂壁,屋顶用胡桃油涂瓦,房檐四周悬挂金铃千万余枚。微风吹来,叮当之声传于十里。”

    “圣寿堂北门上有玳瑁楼,全用金银装饰,悬垂五色珠帘,白玉钩带,楼内设有玉石床数张,铺以十色被褥。”

    美得很哪,这得花多少钱啊。

    侯胜北想起就算以当年自家司空府三千贯豪宅的标准。

    齐主这一套下来,得乘以百倍千倍吧。

    “又于游豫园穿池,周以列馆,中起三山,构台以象沧海,并大修佛寺,劳役钜万计。”

    祖珽说出了如此奢靡的后果:“财用不给,乃减朝士之禄,断诸曹粮膳及九州军人常赐以供之。”

    这可真是以天下奉一人了。

    为了供至尊享乐,百官诸曹、甚至军人的收入都要克扣。

    侯胜北忍不住望向南方。

    那里,陈顼正在为了恢复江北故地而节衣缩食,勤政不懈吧。

    天时已至。

    ……

    祖珽发泄了一通,心情舒畅了不少,语气转为平缓:“老夫被出,二子多半也不得免。”

    “老夫长子君信,涉猎书史,多诸杂艺。曾兼通直散骑常侍,为聘使副,颇知南朝事。次子君彦,容貌短小,言辞木讷,然少有才学,可为记室。”(注5)

    “汝回去的时候,带上一个布衣百姓,不为难吧。”

    说到这里的时候,祖珽才露出了为人父的慈祥表情。

    侯胜北知道祖珽看穿了北齐的国运衰微,自己失势后儿子也难有前程,这是预做打算,要为次子安排一条后路了。

    就凭他刚才提供的那几条情报,这件事就值得一做。

    继张氏兄弟之后,自己除了麦铁杖和褚玠,还没有招揽什么部下,祖珽的儿子若有他几分才能,足可任用。

    见侯胜北答应得爽快,祖珽傲然道:“老夫从来不欠人情,就再告诉你两件事情。”

    “颜之推此人为我所爱重,汝可与之深交,将来必有裨益。”(注6)

    “崔季舒等人,你最好少与他们搅在一起。老夫尚且智力不及,他自恃高门世家,不肯放下面子曲身事主,又无高敖曹那般绝世武力,迟早败于陆令萱、韩长鸾之手。”

    “还有,既然伱是个武人,这份东西就赠于你了。”

    祖珽摸索着掏出薄薄一本小册递了过来,只有寥寥几页。

    侯胜北暂时也不看是什么,谢过之后塞入怀中。

    几件事情讲完,祖珽彷佛再无牵挂:“老夫快意一生,并未辜负自身。今年奏立文林馆,操笔之徒,搜求略尽。上個月《圣寿堂御览》已成,文学一道再无遗憾。”

    侯胜北正要夸赞几句,就听祖珽喃喃道:“武略也不可不有所成就,留下缺憾。”

    南朝来的武略将军有些尴尬,独眼猛将是有的,两眼都瞎了的名将还没听说过。

    祖珽对着他厉声道:“老夫就在北徐州坐镇,汝等尽管率军来攻!”

    侯胜北愈发尴尬,这老人为了自己快意,真是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

    不过他挺羡慕这种活法的。

    ……

    待回到馆驿,侯胜北拿出那本小册一看:《綦母怀文造刀法》

    开篇序言曰:綦母怀文,不知何郡人,以道术事神武帝高欢。

    再翻开一页,几行熟悉的文字映入眼帘:宿铁刀,其法烧生铁精以重柔铤,数宿则成刚……

    这是!?

    宿铁刀的锻造方法。

    他心情激荡,今日得到此书,岂不是天意缘分?

    侯氏三千部曲,皆可持此利刃。

    侯胜北放下书册,抽出陪伴自己已有十六年的长刀,轻抚线条优美的刀身,细看闪着寒光的锋刃。

    明年,又到了你痛饮敌军鲜血的时候。

    书中记载,广平郡南干子城是干将铸剑处,其土可以莹刀。

    广平郡位于巨鹿郡以南,距离邺城百五十里,远倒是不远。

    侯胜北不懂,干将不是吴国南方人吗,怎么会跑到河北来铸剑。

    直到去了一趟地头,遍寻不着。

    细加推敲之下,綦母怀文曾任信州刺史,当指的是东晋侨置的雍州广平郡。

    治所襄阳。

    此乃北周领土,看来只有另寻机会再去了。

    ……

    又在邺城等候数日,迟迟不见齐主归来,侯胜北与鸿胪寺交涉,前往晋阳谒见。

    此事并非没有先例,昔日陈昙朗为质子,便是安置在晋阳,也被害于晋阳。

    侯胜北只想在形式上走完来聘的礼节,他迫不及待地想回到南朝,告诉陈顼。

    观衅一事,大致可知。

    斛律光冤死、高长恭出谋求退路、祖珽泄密,都说明了一件事。

    北齐人心已散,国运气数将尽。

    历经两年的伐谋伐交已毕,接下来就该用刀兵摘取果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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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使团行进在滏口陉中。

    滏山有滏水出,为太行第四陉,途径响堂,通往上党。

    历代齐主往返其间,修整了河谷道路,通行十分便利。

    大军往来亦是。

    响堂等地和邺城、晋阳一样开凿石窟,安置佛像,建设庙宇。

    既为礼佛,也为商旅行人歇息之用。

    侯胜北一行宿泊于智力寺。

    文宣帝高洋开凿的主尊大佛,跏趺坐于佛台之上,身边两位胁侍。

    佛背宝光庄严,饰以火焰和忍冬。

    忍冬即卷草,俗称金银花,越冬而不死不凋,比喻灵魂不灭、轮回永生。

    仰望大佛,侯胜北不禁想道:高欢,你创立霸府之时,是想建设一个不灭之国吗?

    见到此情此景,他对于萧妙淽所说的“盛者必衰梦一场”,有了那么一丝共鸣。

    只要是强者都会以为,自己是那个例外的吧?

    与其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不如知足常乐啊。(注7)

    ……

    穿过滏口陉,来到并州地界。

    其东则太行为屏障,其西则大河为襟带。

    于北则大漠阴山为外蔽,于南则首阳、底柱、析城、王屋诸山,滨河而错峙。

    控带山河,据天下之脊背。襟四塞之要冲,控五原之都邑。

    远的吕布、张辽等并州武人就不去提了。

    晋室倾覆,刘渊、拓跋珪、尔朱荣、高欢都起家于此。

    当初北魏欲迁都于邺城,而出身清河崔氏的崔浩却极力谏阻。

    谓今迁都于邺,可救今年之饥,非长久之策也。

    东州之人,常谓国家居广漠之地,民畜无算,号称牛毛之众。

    若是一部留守旧都,一部分家南徙,恐填不满河北诸州辽阔之地。

    一旦情见事露,则百姓意沮,四方闻之,有轻侮之意。

    北方屈丐、蠕蠕必提挈而来,云中、平城则有危殆之虑。

    如此则声实俱损矣。

    今居北方,假令山东有变,轻骑南出,耀威桑梓之中,谁知多少?

    百姓见之,望尘震服。

    此是国家威制诸夏之长策也。

    侯胜北赞叹不已,好一条眼光长远之雄略。

    崔浩不愧是河北大姓,深愔人心虚实之道。

    时至今日,北齐虽迁都邺城,仍是集重兵于晋阳以挟河北。

    若是并州有失,只怕就是土崩瓦解之势了吧。

    他又莫名其妙地想道,从刘渊之时算来,再过个十几二十年,就满三百年了。

    天道轮回,并州晋阳之地,还会有真龙起于渊么?

    自己认识的人里面,也就北周有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名字带渊,总不会是他吧,哈哈。

    ……

    侯胜北抵达晋阳的那天是冬十月、甲午,齐主拜弘德夫人穆氏为左皇后,大赦。

    只见数十阉竖从宫城一拥而出,或以开府仪仗,或加金章紫绶,集于神兽门外。

    此处为朝贵憩息之所,时人号为解卸厅。

    诸阉在内多日,暂放归休,所乘之马牵至神兽门阶。

    然后呼喝升骑,飞鞭竞走,数十为伍,马尘飞扬。

    诸朝贵爰至唐邕、赵彦深、韩长鸾、骆提婆等皆隐听趋避,不敢为言。

    目睹如此乌烟瘴气的一幕,侯胜北微笑。

    他放眼打量此处的宫殿。

    晋阳新起十二院,壮丽逾于邺下。

    齐主所爱不恒久,数度毁而重建。

    夜以火照作,寒以汤为泥,百工困穷,无时休息。

    又凿晋阳西山为大佛像,一夜燃油万盆,光照宫内。

    又有鱼龙烂漫、俳优、侏儒、山车、巨象、拔井、种瓜、杀马、剥驴等,名为百戏。

    乍一看,好一番盛世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