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章德宁的爱人分到了房子,搬进了一间儿杂院儿。
江弦骑着他的永久二六车去到前门大街,1981年的大街小巷仍然是自行车王国。
他左拐右拐,抬眼一看,到了地方。
把自行车往胡同墙上一靠,侧身穿过两旁堆满自行车的黑暗的大门过道,躲着墙上贴的煤饼子,低头快步冲过矮烟筒冒出的黄烟,跨过烟油子结成的大冰坨子。
再绕过后院公用水池子边的冰溜子,在最后一间房子里终于找到了章德宁。
今天是周日,章德宁戴着双橡胶手套,蹲在个脸盆儿前头搓洗着脏衣服。
没有洗衣粉,用的是京城日化一厂的灯塔肥皂,这肥皂京城家家户户都有,跟块儿板砖似得,用的时候还要拿刀切开。
“德宁老师!”
江弦极为熟稔的招呼一声,章德宁望见他,热切的回应:“江弦老师!”
她心中一喜,明白江弦的是来给她送文学评论的,露出笑容:“你鼻子可真灵,今儿你有口福了,家里刚做上一锅好吃的。”
章德宁领着江弦进屋,方面面积不大,30平米左右,蜂窝煤炉子上沸着一大砂锅白菜。
“文学评论写好了?”
章德宁给他倒了杯热水,两人在桌边坐下,江弦把挎包里的几页稿子放到桌上,“我没写过文学评论,你来帮我看看,我也不是太懂,不知道我写的行不行。”
江弦确实是第一次文学评论,他只能凭借着前世对这篇文章解读的一些印象,以及一些自己的理解,去拼凑出这么一篇评论,融入了自己的一些想法和见地,心里也是挺忐忑。
章德宁笑了笑,安慰道:“没事儿,就算发不到《文艺报》,发在咱们《京城文学》上还是问题么?别人不捧,咱们还不能自己捧自己?”
“你先看看吧。”江弦说。
“水足饭饱话车祸?”章德宁看着稿子第一页的第一行轻声念道。
这正是对史铁生这篇的总结,《午餐半小时》便是以缝纫车间几个男女吃饭闲聊为背景,刻画了几个栩栩如生的小人物对发生车祸后的浮想联翩。
“铁生同志还不知道你给他写了评论,要是知道这件事,一定开心坏了。”
章德宁无意识的感叹了一句,“你还是第一次写文学评论,就写给了他。”
她眼睛不由自主的看下去。
“‘假如你被汽车撞了,你能想到后续结果是什么吗?’不久前的一个晚上,我爱人忽然问了我这个问题。这是《京城文学》上一篇《午餐半小时》所掀起的探讨。
诚实的讲,我比大多数人读到这篇的时间都要早,这还真是适合午餐时间读的一篇。
史铁生对人物的描写十分老道,一个眼神一个举止都很有画面感。
有人说这个文章冰冷,我想这个文章描画的很真实,可能人的情绪是冷热不均,忽冷忽热的。
像文章里说的午饭半小时的笑骂放松的时候在平常点点滴滴的生活里是常见的,一地的鸡毛可能才是生活的原貌。
但只要心中有一杆旗帜,鸡毛也能变成绘画图案。
这篇当中有一句话:最幸福的人在于他们有一种天赋——自行其乐。
我的理解是:自发的,主动的去接受、承担、转化事情转化成快乐。这么说有2个方面,一个是苦中作乐,一个是阿Q精神,同一个观点有两面看的风景
”
江弦闲着没事,便打量起这间屋子,章德宁家里散乱放了很多稿子,同样是靠着蜂窝煤炉取暖。
一截弯弯的烟囱连接了蜂窝煤炉子与室外,把燃烧产生的烟气送出室外,淡淡的青烟在屋外飘散,给人温暖的感觉。
江弦见章德宁看的入迷,随手捧起桌上的书,是屠格列夫的《猎人笔记》。
煤球炉子发出嘶嘶嘶的燃烧着不大的火焰,急火炒菜,慢火炖汤,煤球炉子做出来的饭菜仿佛都带着光阴悠长缓慢的滋味,醇厚而绵长。
江弦这篇评论写的并不长,章德宁看的很认真,眼睛也越看越亮。
她从稿纸上抬起眼睛,瞥了眼对面坐着的江弦,眼中满是钦佩之色。
她将稿件放回桌上,这动静吸引来了江弦的注意。
江弦放下书,很是期待的看向她。
他当然有期待,因为这是他给自己喜欢的一位作家用心写下的文学评论,他为此认真努力过,自然不会觉得无所谓,一定是希望它能得到别人的认可。
“看完了?”
“看完了。”章德宁轻点头。
“感觉怎么样?”
“相当不错!”
章德宁满眼欣赏,稍作思索,做出一番简单的总结:“见解独到、分析透彻、启发思考!”
她又陆陆续续的补充了些夸赞的话,总结成一个字就是:好。
江弦收获了一大笔情绪价值,受宠若惊的摆摆手,“你过奖了,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我写的哪有那么好。”
“真的好!”
章德宁努力想证明,她并不是给江弦面子才说好,而是这篇评论写的真的好。
虽然她是《京城文学》组的编辑,但在文学评论方面,同样有一套自己的见解,因为她本身也常写一些文学评论。
“江弦,一篇文学评论,最珍贵的就是解读新颖,能挖掘出连原作者都未曾言明的深层含义,我打包票,你这篇文学评论是真真切切的做到了。“
章德宁越说语气越激动,“这篇评论文章一发表,恐怕没人信你是第一次写文学评论。”
江弦淡淡的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谦虚的话,心满意足道:“既然德宁你觉得写的不错,那我就放心了,这篇评论文章就请你帮我发在《京城文学》吧。”
章德宁一拍大腿,“这么好的文章,我们就不发了,当然是递给《文艺报》!”
这会儿就不用敝帚自珍了,捧自己家的文章,肯定是发在别的文学刊物上更有说服力。
章德宁盘算了下时间,急匆匆的起身,“快走!”
“干嘛去?”
“咱们直接去递给《文艺报》的编辑部。”
“这么着急?”
“早点投、早点发。”
章德宁心里那叫个急切,因为史铁生名不见经传,外加上这篇稿子题材敏感,文坛给出的评论文章极少。
能尽早刊发江弦这篇文章,也能趁着《午餐半小时》还没刊发多久,给一月刊的销量再添把柴。
“今天是周日,《文艺报》的同志们上班么?”
“他们那儿当然有人了。”
章德宁也顾不上蜂窝煤炉上沸着的白菜了,请了街坊帮忙看着点儿,推着车子拉着江弦一块儿出去。
江弦本可以不去的,不过他既然决定要捧史铁生,便干脆把好人做到底,他也存着私心,因为史铁生是他分外喜爱的作家。
一月份的京城仍然被寒流包裹,天空还微微飘起了细雪。
《文艺报》的编辑部原本坐落于东四“礼士胡同”,老叫法是“驴市胡同”,明清时候那儿是贩卖驴骡的市场。
嗡嗡嗡期前,那儿是印尼的驻华使馆,嗡嗡嗡结束,给了文化b政策研究室使用,冯沐同志作为《文艺报》的主编,从政研室里挤出了两间房作为《文艺报》的临时办公地。
前年年底,和《人民文学》编辑部一样,《文艺报》就搬去了江弦很熟悉的地方——沙滩北街2号。
这间院子很大,文联的很多下级单位都挤在那间院子里办公。
放下自行车,江弦和章德宁很快找到《文艺报》的编辑部。
《文艺报》编辑部内水深火热,是“反精神wr”争论最激烈的地方,这场事件结束以后,《文艺报》领导全都受到了处置。
出于保护自己的本能,江弦心里有些抗拒这里,所以这也是他第一次过来。
院儿里文艺报社有两处办公地点,其中一处是一座单独的简易小楼房,上到二层的梯子悬在一面外墙上。
木板房,江弦和章德宁踏在梯子上的时候咯吱咯吱直响。
虽然办公条件寒酸,但是自从《文艺报》复刊后,很多中青年编辑人才都成为了中作协和宣传部门的骨干,因而坊间流传着:“调进《文艺报》,犹如鲤鱼跳龙门”、“一入龙门,身价百倍”这一类说法。
正准备进去,一个男同志喊住了章德宁。
胖乎乎,戴眼镜,约莫三十多岁。
“包立民同志!”章德宁喊出了他的名字,给江弦介绍了下,是《文艺报》的编辑。
包立民扶了扶鼻梁上的眼睛,一脸意外的望向江弦,立马认出。
“江弦同志!”
“你好,今天没休息?”江弦自来熟的和他打个招呼。
“没有、没有,我们积稿多、任务重,周末哪有休息。”
包立民领着两人进到办公室,几张办公桌上堆满稿件,他本想喊一声,给大家介绍介绍江弦,结果被江弦拽住。
“就别打扰大家工作了。”
包立民点点头,“我懂、我懂。”
章德宁把江弦的评论文章递给包立民,他吃了一惊,还没听说过江弦写评论文章的事情。
“难得的一篇文学评论,我看过了,绝对有资格在你们《文艺报》上发表。”
“评论哪篇?”
“我们《人民文学》一月刊上发表的一篇《午餐半小时》。”
包立民知道那篇,他被章德宁说的有些迷糊。
《文艺报》和大部分顶尖文学刊物一样有着自己的坚持,绝不会因为和作者熟、作者名气大,就去发表一些不合格的稿子。
不过章德宁既然这么信誓旦旦的把这篇稿子递过来,想必不是仗着江弦的名气大。
《午餐半小时》包立民曾经读过,他认真看过了这篇评论《水足饭饱话车祸——读“午餐半小时”》。
“怎么样?”章德宁问他。
“可以啊!”包立民一阵惊讶,“我都想重新看一遍那篇了,真是一番相当独到的见解。
有视野、有深度!”
江弦所写这篇文学评论,在包立民看来那是相当有水准,他的分析能力令包立民非常钦佩,这篇评论不仅深入剖析了《午餐半小时》中的车祸情节、车间的几个人物,还巧妙地揭示了这篇的社会意义、文化隐喻。
看完以后,包立民对史铁生的这部作品都有了一套更加全面的理解。
文学评论亦是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算是文学创作的一种特殊形式。
“我拿给阎纲同志看一下。”
“阎纲同志?”江弦听到这个名字,忍不住露出笑容。
他发表的可没少被阎纲评论,不过他倒是好久都没见过阎纲本人了,上次见面,还是文代会以后的事情,阎纲和冯沐一块儿把他推荐进了中作协。
跟着包立民去到《文艺报》的另外一个办公地点,也在沙滩北街2号的院子,这是《红旗》杂志大楼。
上到5楼,《文艺报》的理论部、评论部、艺术部占用了这一层的两间标准办公室和一间大办公室。
大办公室里摆了很多张桌子,三人走到其中一张办公桌前,包立民在桌面上敲了敲,马上从一堆稿子里敲出个阎纲。
“阎纲同志,这篇评论你看一下。”他把稿子交到阎纲手里。
阎纲捏着稿子,扫了一眼,又抬起头,瞥见包立民身后一同过来的江弦。
“江弦同志?”他有些意外,笑道:“你怎么来了?”
“来给你们《文艺报》递文学评论。”
阎纲错愕一瞬,低头看一眼,很快反应过来。
“这是你写的稿子?”
江弦微微点头。
阎纲来了兴趣,坐下去,花了些时间,认真看过以后,吃了一惊。
这篇文学评论可谓鞭辟入里,写的是相当有水平。
“写的还不错。”阎纲放下手上的稿子,满眼欣赏的看向江弦。
章德宁笑眯眯的说,“阎纲同志,江弦可还是第一次正式的写文学评论文章!”
“第一次?”
这下阎纲真要感到吃惊了。
要知道,在当代作家当中,能同时写好文学评论和文学的人不多,年轻作家就更少了,这是一个怪现象,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文坛作家青黄不接,评论家自然更是人才凋敝,几乎没有什么年轻评论家涌现。
如今江弦递来这么一篇文学评论,阎纲那是又喜又惊。
江弦这篇评论不是逢人说项、口角春风,而是有真见地、真见解的。
文章写得那么好,文学评论又很有水平.阎纲一下子想起了茅盾先生。
他虽不敢说江弦有茅盾先生之才,不过模模糊糊看到了文坛一个冉冉升起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