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阁,诸葛惊鸿正望着大悲寺的方向。
初一回来了,他断定萧离用的是天龙十八式,且经不空和尚确认。
天龙十八式是金刚无畏的绝技。当年的金刚无畏,化境修为,人间巅峰,乃是一代佛门大德。然他一身杀孽,只手拉开了大争之世的序幕。
那一场大战,神游陨落,合道之上死伤无数,更不要说还虚境界,就更少人活下来。以致今日,合道之上不过数人,还虚之上也不过天榜之上的三十六人,可堪称作高手。
那是段血雨腥风的岁月。
诸葛惊鸿回忆着:自己当时还是少年,满腔热忱,虽在那场杀戮中侥幸活了下来,却也落了个修为尽失,自此成为废人。若不是老师耗损本元留住自己一条命,身躯早已化作尘土。若非如此,老师也不会被师兄一掌就伤了性命。
如今,天龙十八式再现,冥冥之中好似又如当年一般。只是自己已不是当初的少年,世事多艰,如今人将枯槁,更喜安静平淡。何况今日之天下,乃是他一手摆弄,若然毁了,一生心血尽丧……
他想着这些的时候,初一已将红泥带了过来。
神宫的四杀手,个个娇艳如花。当年多少人莫名死去,追查至后,丝丝缕缕总在这四杀手身上。
红泥,在她人生不长的岁月里,自己也不记得杀过多少人,更不记得被多少人追杀过。生死瞬间,从来不是她所在乎的。对她来讲,死亡并不可怕,就像活着一样,也不是多么值得珍惜的。
但现在,她很怕。恐惧不是来自于可能的死亡,而是前方座上那个仙风道骨的诸葛惊鸿。世间没人不知道诸葛惊鸿的,天启帝开朝,一文一武名动天地。但却很少人如红泥这般了解他。
因为诸葛惊鸿,也曾是她的目标。亦曾是花惜的母亲,落花的目标。
她最后见到落花的时候,还是个小姑娘。落花告诉她,要去杀一个人,一个没人敢杀的人。只要杀了这个人,四杀手从此便可脱离神宫,一生自由。这人,便是诸葛惊鸿。
诸葛惊鸿没有修为,天机阁也没有护卫。但天机阁里有初一和十五,他们总伴在诸葛惊鸿左右。有这两人在,世间便没人敢随便进入天机阁。所以落花想了个办法,他勾引了武威侯,想要寻找一个机会。毕竟他们是亲人,总会有相聚的时候。她等着这个时候,直到生了花惜,直到生了诸葛清明。
四杀手早已断情绝爱,落花也一样。但她毕竟是女人,失败从她成为母亲那一刻就注定了。
红泥的手在动。
诸葛惊鸿没有修为,不过是个废人。但他给人的压力,就像神宫的大执事一样。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就像一只硕大的老鼠,对刚出生的小猫也很恐惧似的。
诸葛惊鸿问:“你是莫道教出来的,还是影子教出来的?”
红泥心中震惊。
“不能说,不想说?”诸葛惊鸿又道:“算了,我问影子吧,恰好他也在京中。”
红泥低头说:“我一身本领都是跟莫道学的,只是偶然间得影子前辈传授。”
诸葛惊鸿想了想:“当年灭阴月教,毁死亡谷,终究是没有做干净。但有一点我是确信的,噬神姬从此灭绝,何以今日的凉王又会被你种下噬神姬呢?”
红泥说:“小辈不知。”
“你知道。”诸葛惊鸿说:“死亡谷和阴月教本就是同门。影子曾说过,阴月教有一分支,早已离开苗疆,未曾参与那一役。这几十年来,神宫,武阁,天机阁,三方寻觅都没有一点线索。我相信是存在的,只是藏的太深,深的不管投多大石头进去,都不见一丝涟漪。但噬神姬再现,恰也说明了他们的存在。你便是其中之一。”
红泥说:“不是的,晚辈从来就不知道这些。至于噬神姬,连晚辈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诸葛惊鸿一笑:“我在想,凉王何德,配得上噬神姬这样的奇物。当年我师弟也是中了噬神姬,出手伤了师尊。这些年我一直想不通,师尊天机道人向来不问世事,何以有人会有害他之意。现下明白了,他们是怕师尊活着,道心天机下窥破他们的动向。”
红泥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这些事情他本就不知。
只听诸葛惊鸿又说:“那么凉王呢,给他种下噬神姬,就是想要控制他。那么控制他又有何谋,若是早就有图谋,为何要选择他失踪许久之后?起先我怀疑康王,但又有诸多说不通的地方,待其后河口一战,党项人,八部联盟,这才让我想到了另一种可能。而且我也查过,你叛出神宫,便去了塞外天山。”
红泥心里更加恐惧,这个诸葛惊鸿像什么都知道似的。貌似他并不想从自己这里知道什么,只是当着自己的面把内心的猜测说出来。
诸葛惊鸿接着说:“许多地方我未想通,但眼线有两条线,一是你,一是凉王。凉王的身上故事更多,想要知道却也没有那么复杂。你么,纯粹了许多,受教于莫道,杀人于幼时,我派人去神宫查核,直到你叛出神宫,好像并没有什么奇怪的。”
“但不奇怪本身就很奇怪,因为太干净,太纯粹。因为你身具玄月诀,绝不会这般纯粹,除非是被人遮掩过去。那么是谁呢?”诸葛惊鸿眼光一寒:“是莫道。”
红泥不知道该怎么说,因为诸葛惊鸿没有问,只是猜,而且猜的很对。
诸葛惊鸿又说:“凉王失踪许久,突然回归,又莫名多了一身功夫。即便奇怪,也算不得什么。可这时却种了噬神姬,而这个时候,莫道也在凉州。”
红泥双手握紧,已有些发抖。
诸葛惊鸿漫步走到窗前,看着眼下的圣京,已有些春意。
“当年莫道叛出神宫,盗取神宫秘档,杀了许多暗中为武阁办事的人。多年后,当时还身在武阁的罗天,突然窃取武阁密录,此后几年又有些江湖人物莫名死去,我估计也是莫道下的手。”
“当时,你年纪已不小,应该记得这件事。”
红泥说:“我叛出神宫,实是被莫道所累。”
“是吗?我看未必。”诸葛惊鸿说:“那时我派竹之武追查莫道的下落,她中了竹之武的守心指。只是我没料到你与我五龙还有些香火缘,既然跑去君山求五龙相救。也许有件事该让你知道,五龙出手相救,正是我的意思。”
红泥心中大惊,不由得脊背冒出冷汗。
“也就是从那时起,你与莫道便在我的棋盘之上,可留可杀,全在我一念。”诸葛惊鸿望着远处的天空,那是大悲寺的方向,那里天地之气涌动,显然是人为在聚拢天地之气。
“你知道的不多。”诸葛惊鸿说:“因为知道的越少,越是安全。你本已安全,隐在凉州,神宫武阁都已将你忘却。直到凉王的回归,莫道才又找上了你。我想便是命你给凉王种下噬神姬吧。”
红泥说:“噬神姬这件事,连晚辈也不清楚。”
她没有说谎,诸葛惊鸿也知道她没有说谎。天机可断,况乎人心。
“师尊曾预言,甲辰治乱在秦州,秦州合乎西北,所以我对西北之地尤其上心。种下噬神姬,本应神不知鬼不觉,可你们有一样算错了。萧离并非常人,他修的是《大涅盘经》,内心坚定,灵台清明,本就对这种惑人心神的东西敏感,这才被竹之武无意间察觉。”
只看红泥的反应,就知道她没听说过《大涅盘经》。
“再之后,你随着凉王北上。表面上是你因守心指所迫,其实是你不得不跟着他。守心指确实难熬,但这不是理由,以你的心性,宁死也不会受制于人。那么跟着凉王来京,就是另有目的。而且你去凉州那一年,恰好是凉王失踪那一年,这又是一个巧合。”
花惜有一种冲动,立刻动手杀了诸葛惊鸿。但只是一种冲动,不是不敢,而是做不到。如果真这么容易,诸葛惊鸿早已死了。
她依旧不说话。诸葛惊鸿太可怕,她生怕自己随便说出的话,就能让他猜到些什么。
诸葛惊鸿叹息一声:“好吧,你可以不说。且我想知道的,你也未必可以告诉我。但莫道应该知道的多些,我已着十五去找她。到了那时,你们两人可以商量一下如何骗我。”
红泥留在了天机阁,和武阁一样,没有关押,没有束缚,但一样的无法脱逃。只是上一次,她还想着萧离来救她,这一次,她却是怕。在这个小房间里,一个人等待着未知。
初一不明白为何如此轻易放过红泥,他有几十种方法可让红泥开口。
诸葛惊鸿却说:“她知道的并不多,而且她已经说了。”
初一更加迷惑。
“不说,就是承认。一场戏,如果因为早就知道结局就不往下看,那就会错失许多。既然我的猜测是对的,那么凉王就是关键。要让凉王唱下去,就要让红泥活下去。”
初一有点不明白,又问:“不知这凉王是否真能唱到最后。”
诸葛惊鸿叹息道:“除非你师祖还活着,否则谁敢批注后事。”
初一神色黯然:“老师的修为若在,今日定也有了师祖的修为。”
诸葛惊鸿一笑不答,少年之时,他并不后悔。
大悲寺的石阶上,萧离盘膝坐在那里,已过了一天一夜。不空远远的望着,低语道:“不执便是不忘,不忘便是不念。”
这个时候的萧离,正处在另一个幻境中。那是一个院子,九公的院子。破败的院墙,破旧的摇椅,一束阳光照在摇椅上,显现出黑呜呜的恶心的污垢。
房中有人说话,他想推门进去,可就是没办法推开。于是走到窗旁,透过破窗的缝隙往里看。只能看到几个身影,和在地上躺着的自己。
他听到了九公的声音:“你们看,这孩子能治好么?”说的分明就是自己。
有一个声音说:“我更想知道,外面那个女娃娃是谁。”
其中有个人转过脸来,脸上戴着青铜的面具,竟是武阁的阁主。
只听阁主说:“女娃娃是谁都不重要,我只想知道这孩子体内的七杀魔意从哪里来的。”
“小僧倒认为可救。”
是个和尚,会是不空么?
九公的声音再次响起:“就是《大涅盘经》吧,应能压住七杀魔意。”
又一个声音说:“杀了这孩子不是更好,用血玲珑吸了七杀魔意,自此一了百了。”
阁主摇动脑袋:“不平前辈在世,就是用血玲珑压制七杀魔意,为此耗损过度而陨落。不老怪这是要大仁大义呀。”
萧离不免震惊,刚才说话的人竟是小桃花源的不老怪。他们可都是天地合道的宗师,竟然都聚在九公这间破房子里。
不老怪的声音说:“杀了他,再将那胖子杀了,再将那女娃杀了……”
萧离心里发汗,不老怪如此高人,却也如此嗜杀。
却听那阁主说:“天都之人,果然视人命如土。”
这句话却比之前的所有话都要让萧离震惊。
这时,又听九公说:“他体内除了七杀魔意,还有血玲珑的气息,我恐它无法支撑,需先为他开经引脉,打开天地门,使他修炼初始便有还虚的体质。然后再去修炼《大涅盘经》,若然成功,许是一个变数。”
那和尚的声音说:“既如此,和尚愿意。”
不老怪的声音说:“愿意什么?”
阁主的声音说:“我们四大合道境在此,当然是要引天地之气冲刷他的身体,伐骨洗髓。”
不老怪好像有点不愿意:“这可是要耗费本元的。”
阁主说:“你就不想知道,我们能弄出个什么东西来?”
九公的声音说:“无需担心,太平镇里还有两个合道。你们六人,再加上我,会轻松许多。”
场景幻化,萧离好像看到天地之气如虫如蚁钻进自己身体里,整个人裹在一个茧中……
他睁开眼睛,体内气息空虚,心绪却也如气息一样空虚无物。他看到了自己,看到了南风,看到了胖屠,看到了九公,就像看到了自己的来处,虽然依旧不知道自己是谁。却也似乎不大在意了,自己就是这么来的,就是这么活的。
那时的人,在经过了年年月月之后,又再回来。一切看似无关的,其实早就因果牵绊。就像十年前,偶然擦肩的路人,十年后却成了情侣。也许那时便一眼爱上,只是恍然不知。直到十年后再次擦肩,才觉彼此熟悉,如梦中等待许久的爱。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