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连营,在大河对面一字排开。八部联盟尽起精锐,誓要在这个寒冷的冬天拿下凉州,掌控西北,实现草原数百年来的梦想。
许多人不明白,图鲁奇之前极力反对南下,今次怎会如此决心。正是时移,事异。当年的明浩鸿,作为金刚无畏的传人,是菩萨顶尊敬的人物。况且明将军的黑甲军只要在一日,西北之地,谁也别想惦记。
但今天不同,英雄皆逝。朝廷与凉州不睦,巴不得城破人亡,一个不活。最主要的,是明将军和黑甲军,都于五年前覆灭在天都之战,身化黄土。至于明善重建的黑甲军,又怎能与明将军的相比。
白眉僧走入大帐,冲他摇头。
图鲁奇已然明了,既然不能用最低的代价达成目的,那也只能按照计划行事。他躬身对白眉僧说:“有劳师伯了!”
白眉僧把萧离的话告诉他。
图鲁奇觉得奇怪:“高人,如今这天下哪里还有高人?即便有,一人之力何以挡住百万雄狮。”
白眉僧说:“你需慎重,神游上境,人间无敌,即便雄狮百万也拿他没有办法。”
图鲁奇说:“师伯,大军一动,黄金万两。虽未开战,但已耗费巨大,我已不能回头。”
白眉僧想了想,说:“也许,要请不空师兄出大悲寺。”
图鲁奇安心了。天都之战后,世间谁人不知,大悲寺的不空,就是当世第一强者。
王府的望楼,金奢狸看着河对面草原八部的大军。这一次,她很清楚,没有一点机会。若是以前,她会毫不犹豫的放弃凉州,免得凉州骑无谓的送死。但现在,她不会。即便只有她一个人,她也宁愿战死。因为凉州,已经是萧离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尊严。
他听过许多传言,关于她的,关于阿满的,她也知道这传言是哪里来的。可她不在乎,她已不需要一个女人的名誉和清白来证明什么。天下人若笑,就让他们笑好了。可天下人没有笑她,笑的却是萧离。
也许是他更为传奇过往的缘故吧,人们更喜欢听他的故事。戴绿帽,逛青楼,抢民女。甚至有传闻:二十岁的凉王,看上了快四十岁的艳三娘,竟然打死其夫北山主罗天……
于是,萧离在这个世上变得更加传奇,男人的荣耀与龌龊在一起,让人忘了这个男人曾是绝世高手,更是当今皇帝的生父。
这是金奢狸最气愤的。在她想来,花惜怎么诋毁自己母子都无所谓,但不应该放任留言诋毁萧离。但她可以理解,因为:婊子就是婊子,哪怕当了太后,婊子无情的真理也不会改变。
蓦然回首,她看到屋顶上站着个人影。正要大呼警戒,耳边传来一个粗哑的声音,说:“不用害怕。”
金奢狸愣了一下,这是白天那个神秘高手的声音。
金奢狸说:“多谢前辈送阿满回来!”她想到一个人,那个告诉他萧离死讯的老头,生阿满时又出手相救的老头。
前辈?萧离觉得这称呼很怪,随即就有点明白了,于是问:“可曾有一个身形微胖,发须洁白,略带些猥琐,修为奇高的老头找过你?”
金奢狸心想:原来他不是那老者?于是回答:“见过两次!”
萧离说:“他有没有说过,关于萧离的事情?”
金奢狸心中黯然,说:“他告诉我萧离的死讯。”
“仅此而已?”
“是!”
“那你最后一次见那老头是什么时候?”萧离又问。
金奢狸答:“五年前!”
萧离心想:五年前,那个时候九公答应自己,把金奢狸和花惜带回太平镇,可他一件也没有办成。
金奢狸心里嘀咕:眼前这人,神秘诡异,修为奇高,却又不是那老者,又能是谁呢?
萧离又说:“何不向朝廷求援,凉州者,西北要地。当今皇帝,又与令子名属兄弟……”
金奢狸立刻打断他:“先生,我绝不会向那个贱人低头。先生若是为此而来,请断了这个念想。”
“生死之际,低头又如何。当今太后心善,必不会坐视不管……”
金奢狸冷笑:“心善?先生可是那贱人请来,与我谈条件的?”
萧离无语,这两个女人,就算看不上彼此,也不至于翻脸到这般程度吧。真当自己死了,一点旧情也不念?
凉州之危,本来很好解决。就像明善说的,只要他现身出来,自有兵马来援。但他实在不宜现身,南风中了噬神姬,且不论是谁出的手,都有可能是冲自己来的。眼下,让世人以为他死了,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望楼之上,金奢狸越发觉得不对。若此人是友,却又鬼鬼祟祟。若此人是敌,却又把阿满送回来。敌友难分,她宁愿认为是敌人。说不定就是贱人花惜派来,让她低头相求。
金奢狸冷冷说道:“先生对我王府有恩,请留下来,让我好好相谢……”
门吱呀一声推开,阿满探出头来:“是以身相许么?”他只能听到金奢狸的声音,可对话中也能猜到是在与谁说话。
萧离冷哼一声:“你生的儿子,要好好教。否则,我看他活不到成年。”这不是气话,萧离打心底这样想。
永远不要在一个母亲面前,说他孩子的坏话。而且金奢狸听起来,这话有些威胁的味道。
“哼,他能活多久,是他的造化。若像他那个混蛋父亲一样短命,也是他自己找的,就不劳先生费心了。”
阿满说:“母亲,人家也是好意。不如,我让人做了两个菜,温一壶酒,你们两位坐下来好好聊聊。”
萧离冷声说:“我还真没见过,给自己母亲找男人的儿子,你才多大呀。有其父必有其子,观其子也可知其父。真是老虎生老虎,老鼠生老鼠……”
金奢狸厉声道:“你什么意思……”
萧离冷哼说:“凉王萧离何等英雄……”
他还没有说完,阿满说:“看来你与他是朋友了?”
萧离心想:操,怎么也是你挂名的老子,直接就用‘他’来称呼,难怪传言满天飞,竟是一点也不避讳。人死了,难道脸就不要了。
阿满又说:“既是朋友,理当照应我们。你看我母亲,比起你现在的老婆怎么样?”小孩子的想法,还真是奇特。
萧离觉得好笑,说:“你这个小兔崽子……”
金奢狸再也听不下去,说:“杀了他!”
四周无数弩箭射出来,没有声音,没有征兆,全是陨星弩。叮叮当当的把房顶射了个窟窿,但萧离早已消失无踪。
阿满叹息说:“这人不错,只可惜已经身为人夫,还有个女儿。母亲,你介意么?”
金奢狸大怒:“滚屋子里跪着去……”
萧离看着百里连营,知道图鲁奇下了决心,这个阵仗,是把明善的黑甲军也算进来,以一敌二也不为惧。凉州城万家灯火,似乎并未因为即将到来的恶战而紧张。
身形晃动,到了街角处的一个胡人酒馆。他这五年日日与酒打交道,却从未喝过一口酒。这酒馆他还记得,许多年前他来过一次。带着花惜,和金歌他们喝的大醉。当时河口之战方歇,大胜草原八部。但胜利的喜悦,远没有兄弟战友的离去让人沉重。
撩起棉布门帘走进去,胡人老板站在柜台后面。还是以前那个老板,五年了,他还做着这个营生。酒馆里很多人,都在醉生梦死中,逃避明天的到来。
老板好像对他毫无印象,用蹩脚的声调说:“要喝酒,自己拿,不要钱。”
萧离笑说:“老板这是发财了!”
胡人老板又拿出一把刀来。说:“送你一把刀!”
“几个意思?”萧离问:“我还没见过这么做生意的。”
有个大汉说:“兄弟别理他,尽管喝酒就是了。”
萧离随便拿了瓶酒,坐到大汉对面,问:“老板怎么了,发了横财,还是老婆跟人跑了?”
大汉说:“什么呀,眼看着草原上的犊子打过来,若是城破,店里的酒不就糟践了,还不如送人。”
萧离问:“那为何要送刀?”
“当然是让你去拼命了。凉州骑是很能打,可草原近百万人呢,能挡得住?”
那胡人老板听了,大叫:“那也不能跑,窝囊!”
大汉不理他,问萧离:“大战将起,兄弟是要走还是要留?”
萧离说:“我光棍一个,无所谓的。”
大汉笑道:“我也一样。前些日子找媒人说了个亲,那姑娘好,可惜遇上这事。不然的话,今晚就是我洞房花烛夜。嘿嘿……”
“这有关系么,不耽误吧?”
“瞧兄弟你说的,如果我死了,那姑娘过门两天就成了寡妇,不是害人家么。”
萧离说:“原来如此,你是不准备离开,要留在凉州?”
大汉点头:“他妈的,我好不容从关内逃过来。这凉州确实好,起码没有仗势欺人的东西,人人都是爷。若再回去,我肯定受不了,再受欺负肯定要杀人。还不如留在凉州,杀几个草原兵。说不定能赢,那又有好些年好日子可过。”
萧离心道:凉州城的人很清楚眼下的局势,可白天却很少见人逃难……
这时那大汉又说:“听说凉王厉害得不得了,一刀就把河口山道劈成了两半。若是他还活着,一刀把大河劈开,淹死那些犊子……”
有个喝的大醉的酒客忽地直起身子:“若是王爷还活着,他们还敢来……”
萧离心中触动,站起来走到柜台处,拿起那把刀,对胡人老板说:“我虽不用刀,但我收了它,一定让他见血。不过老板,战争不同于杀人,要有刀有甲。这不是你们的战争,该走就走,避一避也好。”
胡人老板说:“我不会走的,我的家很远,回不去了。别的地方,也不让胡人居住做生意。嗯,你等一下——”
胡人老板进到内屋一通倒腾,抱出个箱子来:“我的爷爷,是流士王的护卫,这是他留下的战甲,送给你。希望战争过后,你还能来喝我的酒……”
萧离打开箱子,把战甲展开。屋内立刻发出笑声,这哪是战甲,就是皮甲而已,没有护心,没有护肩,只有一个面具盔是金属的。穿这个去打仗,除了能护住脑袋,一阵箭弩射过来,就成了刺猬。
不过看这面具盔,倒是有些像明将军那个,不过粗糙了些,显得肃穆,而不是威严。
萧离一笑,说了声谢,便抱着战甲离开酒馆。
他不要露面,也不要任何人帮忙,但要保住凉州这方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