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阿玛族长拨转马首,率其幸存的族人试图后撤,战车旁明、陈利、孙昌、魏焘、鲍荣等欢呼雀跃,连带着附近天武军禁兵的士气亦再次提振,越是争先恐后地杀向阿玛部落羌人,尤其是堪堪就将包抄过来的五营指挥使曹源部。
遗憾的是,身负数十斤步人甲的天武军,尽管防御能力一流,但机动能力确实惨不忍睹,阿玛所率幸存近千族骑,终究还是敢在种谔、曹源三营禁兵包抄、回援之前,脱离了与第三营与第四营的厮杀,果断撤离,气得曹源顿足大骂,既懊恼又遗憾。
明明他第五营也驻守在本阵,但就因为位置距阿玛部落突击的点稍远,结果连对方一根毛都没捞到。
此时唯一能咬住阿玛部落羌骑的,也就只有郭逵麾下由营指挥格桑、依勒几人所率领的千余蕃落骑兵,尤其是依勒,率约五百骑截住阿玛众骑的退路,尽可能地为种谔部、曹源部拖延时间,但最终效果并不理想,除了造成阿玛部落羌骑百余人落马,终究是没能拦住阿玛族长剩余的近千族骑。
就在这时,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之前被调虎离山的勾斌、许司二人,似乎是半途觉醒,率领数千骑兵拼命往回赶,正好截住阿玛这群人的去路。
前后皆有追兵,阿玛族长果断下令:“分散!分散!从东面土山突围!”
喊罢,他率先策马向东面的高塬突围。
阿玛部落的驻地坐落于怀德军境内一条狭长的坦谷平原上,南部临近镇戎军部分地形较为开阔,东西宽度约有二十余里,而北部则较窄,东西宽度大概只有十里,而阿玛部落的驻地便坐落于中部,占据着附近一带最优渥的土地,除广袤的草场外,还拥有着充足的水源。
不过坦谷两侧的高塬也并非不能行人,毕竟两者即便有数十丈的高度落差,但只要存在合适的坡度,就足以让人登上塬顶。但相较南方丘陵不同的是,高塬地形土地破碎、遍布沟壑,若是不熟悉当地环境的人在高塬上行走甚至奔马,很容易会不慎滑落沟壑,那也许是几丈、十几丈甚至几十丈的落差,陡峭不亚于悬崖,足以将人摔死。
平日里阿玛部落族人在高塬上放牧时,摔死于沟壑的羊群也不计其数,族中少年少女更是多番被告诫,但今日前后都有宋军骑兵追击,阿玛族长也只能铤而走险,借高塬地形甩掉追兵。
眼见阿玛族长率近千骑向东面的高塬突围,分散逃离,战场上的宋军也意识到今日之战到此结束,纷纷欢呼雀跃,口称万岁。
就连王中正等人亦激动地连连对赵旸说道:“郎中,我们胜了!我们胜了!”
“是是。”
赵旸敷衍般点着头,颇有些哭笑不得看着战场上这一片欢庆之色,与同样不知该做何表情的范纯仁、文同对视一眼。
要知道今日之战,他们宋军总共有一万两千五百人,单骑兵就有足足六千骑,多过阿玛部落那五千余骑,更别说还有六千余步卒,甚至于这六千步卒内还有两千五百兼具素质与装备的天武军新锐,本该是单方面碾压取胜的仗,结果打地异常惊险,赵旸实在是高兴不起来。
轻吸一口气,赵旸有条不紊地下令道:“传令下去,逃窜而去的羌骑,不必追了。各军收拢附近一带的羊群,同时救治伤员,俘虏也要尽量救治,不可再滥杀。另外,叫勾斌、许司立刻来见我!”
“是!”
几名传令兵依言前往下令,于途中大喊知会各支宋军。
“赵帅有令,不必追击逃窜羌骑,全军清点伤亡,同时收拢俘虏及附近羊群。”
“赵帅有令,羌人只要放下武器投降,皆可活命,不可滥杀。”
……
此时天武第五军第五营指挥使曹源已率麾下禁兵,联合第三营、第四营,将约百余名落马的羌人围住,听到号令,曹源便冲那群被团团包围的羌人喊道:“我军主帅有令,只要你等放下兵器投降,便可以活命;若冥顽不灵……我营尚未见血,正好拿你们开荤!”
那百余名羌人面面相觑,环视四周密密麻麻的天武军禁兵,在一阵短暂的沉默后,纷纷丢下兵器,跪地投降。
不得不说,这些全副武装的天武军禁兵,着实给阿玛部落的族人造成了严重的心理阴影,尤其是之前近二三百族人被长枪串成肉串的那一幕,始终在他们眼前挥之不去。
眼见这些羌人丢下兵器跪地投降,曹源冷漠的表情多少也缓和了几分。
或有他手下一名孙姓都头问道:“指挥使,战前赵帅称,俘虏一人赏两贯,这些算不算俘虏?”
曹源翻翻白眼道:“你去和对面第三营的弟兄商量咯。”
孙都头抬起看去,便注意到第三营的袍泽目光不善地看着他,那眼神仿佛在说:怎么?想吃独食?
孙都头讪讪一笑,不敢多说,毕竟今日他天武军最出彩的便是第三营与第四营,仅千名步卒便挡下阿玛近一千五百骑的突击,甚至在后来的白刃战中,以碾压之势将羌人杀得节节败退,对比之下,他第五营连敌人都没摸到,哪好意思去争什么俘虏?
“赵帅来了!”
“赵帅来了。”
在一众天武军的呼声中,曹源转头看去,正好看到赵旸所在那辆战车正朝这边而来,身旁还跟着天武第五军副军指挥使种诊。
同样注意到此事的三营指挥使陈锦、四营指挥使岳嘉,率先出现在赵旸的战车前,拱手抱拳见礼。
赵旸下车将二人扶起,笑着道:“今日我天武第五军,三营、四营最为出彩,仅千人便大破近一千五百敌骑……”
平心而论,一千名全副武装的重步兵,凭防御姿态挡下一千五百名轻骑的突击,甚至反过来给对方造成杀伤,这并不出奇,但赵旸身为军指挥使,肯定要偏袒自己麾下将士说话,毕竟他天武第五军也只是一支刚组建的军队,今日之前,几乎全军两千五百名禁兵都没见过血,妥妥的战场新兵,首战能打成这样,赵旸已经足够满意。
“幸不辱命!”陈锦、岳嘉得到嘉奖,面带喜色道。
见此,赵旸问出了最关切的问题:“伤亡几何?”
陈锦神色一凛道:“有三十人疑似被羌骑撞断手臂骨头,约三十人被马蹄踏断腿骨,皆是前排枪手……另有十七人重伤,大多是践踏导致,口中见血,其余百余人皆是轻伤,不影响行动。死者暂无。”
从旁岳嘉亦汇报道:“我营较三营稍轻,约四五十人手臂、腿骨被羌人撞断、踏断,三人伤到眼目,其余百余人多是轻伤,死者暂时也无。”
赵旸听罢大为惊喜:两三千规模的厮杀,竟然只有这点损伤,果然步兵还得看重步兵,可惜就是机动力实在是差了点。
感慨之余,他吩咐种诊道:“三郎呢?叫他立即率后勤营驱车过来,将重伤者搬运上车,先行运往高平寨救治,若镇戎军没有医师,便派骑兵到渭州寻求医师。无论如何,今日日落之前,我要在高平寨看到我军伤卒已得到有效医治。”
等到赵旸说完,种诊这才正色道:“赵帅放心,我已派人知会种谘了。”
赵旸醒悟笑道:“错将二郎当成新将……既然如此,二郎来善后吧,我去看看军士打扫战场。”
说罢,他告别众人,带着范纯仁、文同巡视战场。
鉴于之前赵旸曾许下“杀敌一人赏一贯、俘虏一人赏两贯”的承诺,天武军禁军在打扫战场时,倒也不至于到对明明可以救治的俘虏痛下杀手,即便是缺胳膊少腿的羌人,也是尽量救治,但优先级肯定要排在宋军之后。
而有意思的是,先前呈碾压式将阿玛众骑杀得节节败退的天武军第三营禁兵,此刻冷静下来后,有不少人正抱着头盔吐,有的人甚至连头盔都来不及摘,都吐铠甲内了,让眼红于并未及时赶回参战的第一营、第二营一阵嘲讽,尤其是自认为追随赵旸最久的第一营老兵,心中更是不舒服。
这不,当赵旸带着范纯仁与文同经过时,种谔手下第一营第一都头吴勇正嘲讽着那些呕吐的第三营禁兵,让不少第三营禁兵敢怒不敢言。
不过赵旸却是不客气,隔着老远就喊道:“吴勇,干嘛呢?”
回头一见赵旸,吴勇有些慌了,忙摇头道:“没、没干嘛。”
可惜第三营禁兵却不惯着他,指着他告状道:“回赵帅,吴都头嘲笑我营军士。”
赵旸皱着眉头走近:“有此事?”
在赵旸的目光逼问下,吴勇讪讪道:“并非嘲笑,只是玩笑而已……”
赵旸看了一眼吴勇,又看了一眼附近若干第一营的军士,心中自然猜到缘由,训斥道:“我天武第五军上下一体,岂有区分?今日虽是三营最为出彩,但若没有四营掩护,没有五营迅速包抄,对敌造成威胁,单三营区区五百人,又岂能真的挡住对面一千五百骑?……五个营中,一营跟我最久,在我天武第五军中,好比是其他四营的长兄,哪有兄长嫉妒兄弟的道理?难道你等还怕日后没有建功的机会?”
一番话说得吴勇与在场第一营禁兵羞愧不已,吴勇更是当场向之前的第三营禁兵致歉,双方又和睦如初。
当提及那些站在众多尸体旁呕吐的禁兵时,赵旸当即把吴勇拉到面前挡住尸体:“挡着,莫让我看到,回头我吐你一身。”
在场众军士哈哈大笑,连那些因为被血腥刺激到当场呕吐且为此羞愧不已的禁兵也笑了出声,心中再无负担。
从旁范纯仁与文同看着真切,见赵旸毫无架子,迅速与在场禁兵打成一片,心中也是暗自惊讶。
文同不解地问范纯仁道:“尧夫,我也曾与禁兵谈笑,但感觉禁兵过于约束,景行的官职远高于你我,为何那些禁兵却能与他打成一片?”
范纯仁微微摇头。
此时二人身后有个声音道:“有没有可能,两位虽也敬重军士,但心底仍难免有重文轻武的想法呢?别看军士大多粗鲁愚笨,他们其实也可分辨谁是真心。”
“啊。”范纯仁与文同转身一瞧来人,连忙拱手施礼:“受教了,郭都监。”
郭逵摆摆手笑道:“郭某信口之言,两位姑且听之。”
说着,他便过去与赵旸见礼,汇报伤亡,留下范纯仁与文同若有所思。
而与此同时,冯文俊也正朝着赵旸所在处而来,途中,遇到了前来求助的勾斌、许司二人。
一见二人,冯文俊便恨地牙痒痒。
好好的必胜之战,就因为勾斌、许司贪功冒进,致使阿玛能率两千骑突袭他宋军本阵,虽说结果尚可,留守本阵处的天武第五军第三营、四营、五营都表现出色,一营抵御、一营掩护、一营包抄,成功将前去突袭的阿玛众骑击退,甚至还反杀了约三百余人,俘虏百余人,让他原本提到嗓子眼的心又得以按回心口。
但此刻一见二人,冯文俊便又心中火起,咬牙冷笑嘲讽道:“两位都监率近五千骑追击区区两千敌骑,想必是大有斩获吧?方才我听闻赵副使派人传令两位,想必是要为两位庆功呢!”
勾斌、许司二人面面相觑,苦着脸求道:“我二人长期在知军任下,未有功劳也有苦劳,今日犯下大过,还请知军替我二人求情。”
“求情?你二人险些连累全军,还敢让我求情?……走吧,先去见赵副使,听他发落。”
“……是。”
勾斌、许司无可奈何,只能跟着冯文俊去见赵旸。
片刻后,赵旸见到面色灰败的勾斌、许司的二人,板着脸斥问道:“两位可知罪?”
许司苦涩道:“下官当时只想着破敌,未料到羌人狡猾……”
他还未说完,就被勾斌打断:“我二人知罪,任凭赵副使处置。”
赵旸权衡一番,裁决道:“罢你二人战时指挥之权,日后仅负责蕃落军团衣食之事,无权再干涉军事,可有怨言?”
许司一愣,小心试探道:“仍任都监?”
眼见赵旸微一皱眉,勾斌连忙转移话题:“那蕃落军团十二营该由谁指挥?”
赵旸转头看向冯文俊。
冯文俊猜到赵旸不清楚其中缘由,遂解释道:“他二人虽在下官手下任职,但隶属州路……”
原来是要由张亢任免。
张亢是自己人,赵旸自然毫无顾忌,问郭逵道:“今日你麾下蕃落骑兵颇为出彩,荐二人代他俩掌军如何?”
郭逵犹豫道:“由武官担任都监?怕不合制。”
赵旸自然明白郭逵所谓的“不合制”,指着勾斌、许司道:“可以叫他二人监督。……听到了么?只可监督,不得干涉指挥,再犯过错,自解官职回渭州去吧!”
“是、是。”勾斌、许司连连称是。
见此,郭逵当即招来格桑、依勒两位营指挥使,介绍给赵旸。
赵旸也不多说,正色对格桑、依勒二人道:“今日勾、许两位都监险些闯下大祸,我罢其战时指挥,欲将你二人及麾下骑兵迁调镇戎军,出任正副都监,勾、许两位都监为你二人辅助。”
格桑、依勒二人自然也明白那所谓的辅助其实多半是监视,但听到这话也万分惊喜,毕竟从营指挥升迁至都监,那可是一跃数级。
“我二人愿为赵帅效死!”二人惊喜道。
“为大宋!”赵旸纠正道。
格桑、依勒二人一愣,随即连忙改口:“对对,为大宋效死!”
于是,当日镇戎军十二营蕃落骑兵中,有两营平调至郭逵麾下,换格桑、依勒二人率本营骑兵平调镇戎军,且出任正副都监,鉴于二人都是武官,且资历浅,因此不称都监,而唤作押监,其实权柄相同。
至于勾斌、许司二人,赵旸在权衡种种后,只是免去了其作战指挥权,仍叫二人负责监督镇戎军十二营蕃落骑兵,毕竟唐末武人掌权的例子确实过于触目惊心,况且格桑、依勒又是内附的吐蕃人,确实也需要一道保险,既是监视,同时也是保护。
经战后统计,此战宋军伤亡不大,伤亡最多的竟不是冯文俊所率前部,而是左翼郭逵麾下四营蕃落骑兵,因阿玛部落勇士吉尔玛率五百骑拼命阻截,死六十三人,重伤九十余人,摔伤乃至断骨者多达六百人。
其次才是冯文俊所率前部保捷军团二营、定功军团一营及清边弩手一营,共两千弩步卒,死二十三人,重伤三十九人,轻伤二百余人。
然后是勾斌、许司部,死十九人,伤二百余;杀敌四十二人,并无俘虏。
相较之下,阿玛部落此战被冯文俊部击杀一百四十二人,俘虏六十二人;被郭逵部击杀二百余人,俘虏二百余人;被天武军击毙近四百人,俘虏百余人;被勾斌、许司部击杀四十二人,总共战死约八百人,俘虏近三百七十人。
以己方阵亡百余、重伤百余、轻伤近千的代价,换取击毙阿玛部落八百人,俘虏近四百人,此战可谓是大捷。
于是赵旸当即下令犒军,收拢阿玛部落遗落的羊群,宰羊煮肉,犒赏军士,至于战死的战马,赵旸也命人剥皮割肉,准备拿来做腌肉。
当然,庆功犒军期间,赵旸丝毫不敢怠慢巡防之事,毕竟他也明白,今日与阿玛部落这一战,可能只是镇压泾原路诸羌部落的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