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氏的那支私军还在安仁坊的那个坊门口呆着。
阴十娘都离开好一阵了,都没人敢动,总觉得周围凉飕飕的,随时会出来一名大剑师把他们一剑戳了心窝子。
起初这些人都呆瓜一样站着。
站了一会,原本应该接替统帅的崔辰远第一个就坐下去了。
这一身甲衣挺重的,站着很累。
而且能做统帅的人,脑袋瓜子一般都比较灵光。
崔辰远觉得这种形式下,跪着的人肯定比坐着的人安全,坐着的人肯定比站着的人安全。
但好歹没有人拿剑指着他们,直接跪着就有点太不要脸了。
所以折中一点,就一屁股坐地上坐着吧。
他一坐下来,这群甲士也都有样学样,一个接一个的全坐了下来。
这些甲士之前心里都觉得崔辰远有点怂,多少有点鄙视,但这个时候都冷静了,想想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毕竟小命能够保住。
大家都只有一条命,为什么要和自己的小命过不去,在这种地方死了,也积累不到任何的军功,要死也得死在边关上。
这么一想一群人倒是都有点羡慕安仁坊里的绿眸。
天空之中雷罡迸发,神通威能打下来的时候,这黑压压的一群坐在地上的甲士都吓了一跳。
崔辰远震惊的看着天空,他在崔氏只是个小人物,否则他在这个年纪,也不至于只是这支私军的统帅替补。
且不论这支私军接下来会不会解散,接受何人的整编,这种替补就意味着他永远不会是家中某些大人物的第一选择。
但今晚被这死亡的气息一烘托,他的思路却分外的清晰,他知道自古以来,只要能够动用雷电的人物,那都是神仙般的人物,但他此时想着的却并不是清河崔氏多牛逼,而是在想,若是这种手段都压根对付不了那绿眸,那接下来清河崔氏还能动用什么?
没了啊。
崔辰远默默念叨着绿眸最好就是被雷劈死了,这要是劈不死,他觉得博陵崔氏和清河崔氏的天都要塌了。
如果绿眸死了,那安仁坊里肯定会有很多的异动,但他认真的听着,却始终没有听到什么异样的动静。
过了足有一盏茶的时间,他听到了清晰的脚步声。
有几个人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这几个人也都身穿着甲衣,但他们身穿着的甲衣可不是他们这种私军的皮甲,而是五品以上的武将,且拥有不俗军功的人才有可能被赐予穿着的光明铠。
为首一名三十余岁的将领满脸冷峻,面部线条就像是岩石雕刻而成,他浑身都散发着一种尸山血海之中走出来的边军大将才拥有的那种煞气。
“我是裴贯云。”
他自报家门之后便看了崔辰远一眼。
哪怕崔辰远此时坐在人堆里,似乎不起眼,但这裴贯云却似乎一眼就看出了他应该是这支军队的统帅。
没等任何人回应,面色冷漠的裴贯云就已经接着说了下去,“你们今晚上的运气不错,你们如果再往前两个街口,你们估计一个人都活不下来。”
这一大群坐在地上的甲士心中都是一寒。
没有人怀疑这裴家的将领是吹牛。
从边军抽调回来的大将,或许在玩过几个花魁方面容易吹牛,但在打仗杀人这方面却极少吹牛。
在这种时候,这种边军大将更不需要糊弄人。
事实上裴家的这些高手身穿着作战的铠甲出现在这里,就足以说明问题。
“长安的很多人心里都没有逼数,但我们是大唐帝国的军人,每个军人心里头都要有数。”依旧不等任何人的回应,裴贯云冷冷的扫视着坐在地上的甲士,寒声说道,“你们应该知道接下来长安周围的军镇整合归谁管,所以今晚上我给你们两个选择,一个就是今晚上跟我走,我会提前将你们整编,另外一个选择就是等着解甲归田,今后你们应该入不了军籍,最多给人看家护院。不过你们都是甲士,日常操练的东西和那些看家护院的武师练的也不一样,真较量起来,你们也没甲衣,长安随便一个武师恐怕就能砍死你们。”
听着这么一说,崔辰远的心就瞬间落到了谷底。
裴国公的女婿肯定没出什么问题,否则裴国公的这些部将还能给他们这种选择?
不过这心一落到谷底,他反而就不忐忑了,一下子踏实了。
因为他此时可以肯定,今晚能杀了绿眸,那崔氏可能不会难为他,但杀不了绿眸,他和还有几个这私军的将领,恐怕也会成为泄愤对象。
他今晚脑子的确好使,他几乎不带犹豫的出声,“我跟你们走。”
有人的心也已经动了,但还是忍不住叫出声来,“那我们家里人呢?万一…”
“没什么万一。”那人的话还没说完,就已经被裴贯云打断,裴贯云冷漠的看着出声的甲士,道:“你们今晚上跟我走,明天早上太阳升起时,你们就已经不是私军,你们是圣上的军士,还需要担心有谁敢动你们家里人么?不说裴国公保不保得住你们家人,难道你们还信不过圣上?”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当下一大群甲士就哗啦啦的站起来大半。
……
十余名身穿各色衣衫,脸上都蒙着黑布的修行者沉默的走在安仁坊的巷子里。
当崔老怪的雷霆坠落之后,他们这些人就有种掉头就走的冲动。
八品的世界里,七品也是凡夫俗子。
但拿人钱财这么多年,穿了两条胡同就开溜,良心遭受谴责啊!
为首的一人咬牙做了个手势,示意后面的人跟紧。
那落雷的地方和他们此时的方位正好相对,是在安仁坊的另外一边,他们这边应该相应安全。
而且今天不是来寻仇厮杀的,主要就是看看还有什么人能出面。
探探底而已。
要真发现形势不对,那就说这边坊门都开着,他们想去开化坊,这样直着穿过去近点。
在丢命或是掉一条手臂的威胁之前,任何平日里威风八面的修行者都会自然产生些机智和鸡贼。
就在这时,他们前方的巷口出现了一名青衫剑师。
这名青衫剑师看了为首的修士一眼,微躬身行了一礼,然后认真道,“程吃虎,你别来添乱了。”
为首这人吃了一惊,“厉溪治,我蒙了脸你都认得出?”
厉溪治很无奈的看着程吃虎,道:“你这走路的架势也太容易认了。”
程吃虎纠结,厉溪治和他是旧识,甚至关系还挺好,这打是肯定不想打的,但弄了半天看了个厉溪治,这回去肯定有点说不过去。
他纠结了一会之后说道,“你一个人不够,再来点我想不到的人。”
厉溪治微微一怔,毕竟他也是做情报工作的,想想程吃虎是在帮谁做事之后,他便醒悟过来,认真劝诫道,“我们算是朋友,我们在这说说话倒也罢了,但你觉得不够,要见更多人,那到时候见了恐怕就要付出点代价。”
程吃虎平时不机智,但一路上老想着不要丢命和丢掉一条手臂,此时他却很有急智,马上沉声道,“我们这么熟,付出点代价可以,但总不能要我们一条手臂。”
一听程吃虎这么说,厉溪治知道这批人也毫无底气可言,他顿时有些哭笑不得,道:“你这又是何苦?”
程吃虎反正被人一眼看穿身份,他也索性将脸上黑布扯了下来,对着厉溪治就无声的展示口型,“没法交差。”
厉溪治看清楚了,他有些无语的想了想,道,“你稍等。”
说完他飞掠出去,程吃虎知道他是去喊人,之前就怕遇到一堆厉害人物,现在正好遇到个厉溪治,这厉溪治喊什么厉害人物来,他就一点都不担心了。
所以他只是心中欢喜的一动不动的等着。
不过也只是数个呼吸,四周破空声不断。
除了熟悉厉溪治的程吃虎之外,程吃虎身后的这些修行者都是心惊胆战,身上全是冷汗,很明显听着这破空声,他们已经被团团围住。
而且按着这些人飞掠而来的速度,这修为似乎都比他们强。
厉溪治再次出现在巷口。
这次他身边多了几个人。
“段红杏?”
程吃虎一眼看清厉溪治身旁那女修的面容,顿时有些失望,六皇子身边的人嘛,都在预料里头的。
但等到他再看清段红杏和厉溪治身后那三个人的面容,他的眼睛顿时瞪得铜铃一样。
“萧天青、施雅楠,姬梦溪?”
倒不是程吃虎在长安真的特别擅长交际,人面广,而是这几个人他不知道都难。
包括段红杏在内,可以说这四个人不一定是长安七品里头最强的四个,但绝对是这个年龄段里头最顶尖的,也都是各自修行地里最拔尖的,同时也是都有希望晋升八品,最傲气的。
程吃虎实在是震惊了,忍不住问道:“厉溪治,他们怎么都会来助拳,他们都和明月行馆有关系?”
“他们的真传弟子,都是来自幽州。”厉溪治解释了一句,但他嘴上是这么说,心里真正想说的却是,这几个都是大冤种,顾留白的免费苦力,幽州子弟剑术教习。
“……!”程吃虎震惊至无语。
兰陵剑坊剑魁段红杏在这,丽正剑院最杰出的王若虚也和顾十五一伙,还有这升平剑坊最厉害的萧天青、胜业坊剑苑最有前途的施雅楠,苦竹剑院的剑首姬梦溪……
程吃虎的心脏突然剧烈的跳动起来,他突然之间想到了这顾十五一桩巨大的图谋!
他这是提前预定长安洛阳的八品啊!
这顾十五在偷偷下一副大棋!
他难不成是要暗中笼络城中所有有机会晋升八品的修士?
今晚的安仁坊没有白进!
这样的发现带回天命楼,何止是能够交差的问题。
顾留白倒是没想到自己纯粹找些免费劳力就引来了程吃虎这样的遐想。
反正程吃虎此时顿时乐开了花。
厉溪治看着他已经咧嘴的模样,倒是有些蛋疼,他犹豫了一下,对着程吃虎道,“人也看过了,你们将身上剑和钱袋子都留下吧。”
程吃虎一愣,“我们这么熟,你还要我们留下剑?留下剑也就算了,还要我们钱袋子做什么?”
厉溪治认真解释道,“城中有些铺子失火,有些靠着这些铺子做生意的百姓一时会没收入,得弄些钱找些活给他们做。”
程吃虎无奈,“敢情你们放火,还得我们帮你们买单呗。”
厉溪治微微蹙眉,道:“看戏也没有白看的,这么多人露面给你看,难道不值?”
“值!”程吃虎马上招呼一群人交出剑和钱袋子,然后他招呼其余人先撤,他留下殿后,等到所有人走远之后,他却是悄声问厉溪治,“咱们这么熟了,钱袋子归你了,我这剑给我个面子还给我吧?我这剑很沉,寻常剑坊不做这样式的剑。”
厉溪治想了想,道:“明天你来买回去吧,我让裴二小姐给你打折。”
程吃虎不可置信,“咱们的交情就值打个折?”
厉溪治笑了笑,道,“反正也不用你掏钱,天命楼的人不给你出这钱?”
程吃虎一愣,反应过来,“也对。”
厉溪治却是又忍不住摇了摇头,道:“但天命楼这些人怎么想的?你自己想想,如果崔老怪今晚能杀得了顾十五,那他们还有来掺和的必要?如果崔老怪都杀不了,那他们来这么掺和,得不到什么好处不说,就平白让顾十五看他们不爽?”
程吃虎也忍不住摇了摇头,道:“我哪知道他们怎么想的,不过要我来说,他们可能压根想不到崔老怪这种人物直接出手,他们想象的东西,还不到这种八品都要丢性命的层面。顾十五做的已经是那个王夜狐、崔老怪、林甫、郑竹这种厮杀层次的事情,他们做的事情还是大人眼中小孩子过家家的事情。”
厉溪治很有深意的看了程吃虎一眼,“那你自己想想清楚,在长安,跟对人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