挚友师傅身死,是丁嶋安都没有预想到的事情。
知道消息后的那如虎脸色十分难看,去公司领尸体,到最后与赵方旭的会谈中,他都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恐怖模样。
出于对师傅尊严的考虑,那如虎对公司所问之事大都闭口不谈,后来双方也是从颜欢处才知道了柴言灵魂残缺的事实。
他的记忆被人修改过了。
柴言身死,进一步牵扯出曲彤引发的系列事端,这让赵方旭惶恐到在公司又进行了一次彻查。
他动用圈内人“游魂入身”的手段,挨个排除公司中高层,可惜的是,曲彤撤离时处理的干干净净,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由于公司和吸古阁的介入,颜欢暂缓了曲彤一方的事项,早早去了化形门。
这个门派位于山西中部的一个小县城,外形是繁华喧闹的花鸟市场。
清晨雾气未散,这里就已经热闹起来了,鸟笼内百鸟啁啾,花摊前繁花似锦,来往顾客基本都是喜好早起的老人,熙熙攘攘的,花香与鸟鸣交织成生动的市井画卷。
花鸟街区的尽头,有一古朴典雅的小屋,正是化形门宗门所在。
屋前,青石板铺成的庭院中,摆了十八般武器,只是最近门派面临生死存亡的大事,一众弟子无心修行,现在门前也是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
砰!
大堂内传来愤怒的拍桌声。
“他王蔼简直就是欺人太甚!我一众弟子与他曾孙的死又没什么关系,他凭什么擅自扣人,他奶奶的!公司不给解决,老子要走司法了!”
“真当四大家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嘛!”说话的是化形门的门长,名为马启元。
他的正对面,是一绿衣白发的老者,加之一体格精壮的年轻人,正是求真会的方爷和黄宁儿。
方爷气定神闲地品着香茗,隔着腾腾热气,可以看见他左眼下的显眼痦子。
等马启元义愤填膺的气焰消了,他这才缓缓开口道:“圈内小门派苦于几个大家久矣,如今联合起来才是上策。”
“马门长,这事情,求真会站定你们了。不过圈里的事,最好还是圈里人自己解决。”
黄宁儿青筋暴起,冷哼一声:“四大家么,什么东西···”
方爷拍拍黄宁儿的肩膀,示意他冷静,随即话锋一转,提起了昨日十佬会的决议。
“关于新晋的第十一位‘佬’,你们怎么看?”
话一出,气氛冷了下来。
黄宁粗壮厚实的双手搭放一起,来回搓弄,胸口堵了一股怨气久久不散。
作为小门派代表的求真会,近些时日在公司方针政策上无比支持,就是为了黄宁儿可以顺利进入十佬会。
王家刁难化形门,唐门许新改头换面重新出世,赵方旭都快要松口了,正是大好的局面,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销声匿迹半年的颜欢回来了。
而且第一天露面,次日就成了十佬会的议题,并于当日成为了新的“佬”。
一切发生的猝不及防,彻底将求真会原本的计划打乱了。
颜欢的加入,各方势力务必会发生相应的倾斜,在局面没有彻底稳定下来之前,公司不可能考略第十二位“佬”的事情。
求真会想要拿到更多的话语权,变得遥遥无期。
“该死!”黄宁儿一拍桌面,震得茶杯清脆作响。
正对面的马启元双臂撑在膝盖,埋头思索,忽然开口道:“关于这位新晋的‘佬’,也是圈里的传奇人物了,我之前了解过···”
“这位先生的为人品性相当不错,你们说,我们能不能从他身上入手?”
方爷抿了口茶水,冷冷吐出了一个字:“难。”
“这些年天下会的风正豪,加之吸古阁的那如虎,确实站出来做了不少事情,但最后不都回到了稳固自身的势力上?”
“所谓的‘佬’,不过是玩弄权势的一种代称罢了,与其对旁人保留幻想,不如冷静下来想想如何破局。”
马启元蹙眉道:“听说这位颜先生出身江西的巫傩世家,可并没有因此而进行势力扩展。我知道他在大余一带有座山头,唤作群灵山,也有人叫做巫王山,但那里也并没有什么人聚集啊!”
“哎哎哎!”方爷摆手做停,“那如虎成为‘佬’也不是因为他弹压的一群小混混,是因为他能打。”
“可成为‘佬’之后,你能说吸古阁没有大的发展吗?同理,那新晋的‘佬’单是凭借一个‘巫王’的名号,就会有大批的人追随,马门长还是不要太过天真了。”
呲溜!
方爷又小心翼翼抿了口茶水,觉得话说重了,便又拱手致歉。
“抱歉,我言重了,人心叵测,求人不如求己。”
“即便是‘佬’,也很少有人像小黄这样,头铁到为了小门派和王家作对。”
“唔···确实···”马启元有求于求真会,有些话不方便回口。
实际上,化形门和求真会之间的关系,早就成了依附与被依附了,小门派寻找遮阴的大树,无所谓是哪方势力,只要这棵树够大够粗壮就行。
呼——
马启元长舒口气,举杯间偷偷瞄了眼对面二人。
可能方爷和黄宁儿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和化形门的会谈中,他们早将自己摆在上位者的位置了。
所谓的小门派互助,说白了,到最后无非就是门派合并,说的再难听一点,门派吞并。
“都是夹缝中生存,怎么不直接说让化形门并入求真会?”这句话,他连同几根茶叶梗,一同咽进了肚子里。
不过想想也是,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恩情,人家愿意帮都是大发慈悲了,至于背后的一点盘算···
“就算了吧···”
马启元猛的握紧了茶杯。
气氛古怪诧异了起来,方爷和黄宁儿看了下时间,感觉今早的闲谈该到此为止了。
正欲起身,化形门一小徒弟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
“师父,有贵客临门了。”
“这个时间点···”马启元疑惑道:“是哪里的贵客?”
“颜···颜欢先生···”小徒弟满脸大汗,说不出是惶恐还是惊喜。
围在桌前的黄宁儿和方爷互换眼神,面面相觑。
他来做什么?
马启元踌躇片刻,慌乱抬起的手又无措放下,来回纠结了几次,他终于顾不得眼前二人,起身迎了出去。
“快快有请!”
马启元随着小徒弟一路穿过庭院,来到挂满吊兰和鸟笼的长廊。
颜欢正逗弄着笼中的一只画眉鸟。
画眉不惊不恼,于鸟笼中轻快跳动着,不时会用脑袋和喙来蹭一蹭颜欢的手指。
“颜先生!”年逾古稀的马启元拱手迎了上去。
颜欢微微一笑,回礼赞道:“门长此地真是别有洞天,花草争艳,鸟鸣清脆,不染俗世喧嚣,能得此一隅清趣,也算难得之幸。”
“都是外围一圈龙柏的功劳···”马启元示意周围郁郁葱葱的树,将前路让开了。
“在下马启元,颜先生,您里面请。”
“刚好求真会的两位也在寒舍做客···”
马启元向前引路,偶尔回首,见颜欢形轻气轻,与幽深清灵的长廊仿佛浑然一体,不染凡尘,竟生出几分仙人之感。
大堂内,方爷起身迎接,笑呵呵道:“有道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才第一天,颜小先生就为了圈内大事劳心伤神,这实乃圈子幸事啊!”
黄宁儿只是一声不吭地喝着茶水,连头都没抬一下。
颜欢端详出身自然门的方爷,这花白头发的老者嘴上说得恭敬,可头顶的恶意早就编织成黑云了。
如果不是自己横插了一脚,黄宁儿估计会理所当然成为新的“佬”吧。
“不敢,不敢。不过是在下也有诸多要事同王家家主有关,特地过来问个详情。”
此话一出,马启元心凉了半截。
莫非这和王蔼是一边儿的?
“尽是些趋炎附势之徒!”黄宁儿甩下一句,愤然离场。
方爷不好意思赔笑道:“年轻人气血上头,还请颜小先生不要介意。”
说罢,他追赶着黄宁儿的背影,也匆匆离去。
颜欢目送二人穿过鸟语花香的长廊,轻轻摇了摇头。
狗头军师,和莽夫执行啊···
马启元撤掉了桌上的茶碗,换了一套崭新器具。
重新将热水添上,他便忐忑不安地问道:“不知颜先生所问,是何种要事?”
“门长莫慌,晚辈就想知道,这事端的前因后果。”颜欢入座,将茶盏接了过来。
马启元长叹一口气,说起来那王蔼,简直和无理取闹一般。
“王家这几十年在圈里的名声,估计先生也略有所闻,我化形门断然不会为他王家一事心存怜悯。”
“不行善举,不积福德,这不是咎由自取嘛!可他追查凶手也就罢了,偏偏盯上了我门内已断了的传承,简直是不可理喻!”
马启元愤然说道,扭头看了眼墙壁悬挂的画作,那上面是名为“猰貐”的异兽。
异兽图一分为二,上下都兼具万物的部分特征,看起来犹如各种动物的拼合一般,有人面,牛角,鱼头,虎身,马尾···
化形门传承久矣,最早可追溯到唐时,门派的发展最初源自于对万物的崇拜,其传承同样一分为二,一种是将动物形态融于拳脚招式,另一种则是在艰苦环境下用炁改造身体,从而提高对环境的适应能力。
“这狗日的东西,非说我门内失传的绝学,可以改造人的身体,将人变成动物,所以扣押了我数名徒弟···”
“我要是有那逆天之能,还不公然和他叫板?”
马启元吐尽苦水,现在都解释不了这无妄之灾。
可对面颜欢的脸色拉了下来。
“这么看来,王并的异状不能为外人所知,所以王蔼私下寻找可能做到‘造畜化生’的门派···”
莫名有种负罪感···
颜欢喝了口茶,点头道:“原来如此。”
马启元咬咬牙,愤懑道:“而且我怀疑,王蔼根本就知道凶手是谁,以他四大家家主的身份地位,难道还请不到一名能掐会算的术士吗?”
颜欢闻听此言,觉得这位化形门长的话不无道理。
一般的术士,算不得自己,可要是推断出杀死一只狗的凶手,那绝非难事。
王蔼没有盯着凶手,反倒一直在找“造畜”者,那说明凶手的身份绝对到了他无法触及的程度。
碰不得,亦或者不能碰。
颜欢思来想去,只考虑到一种可能,那些政商大佬亦或“哪都通”高层,根本不屑于为难一只狗,那杀死王并的,就只能是王蔼自己。
“以王蔼的脾气,一只沙皮狗在面前狂吠,绝对不会留手。”
溺爱无度的太爷,杀死了最为宠爱的曾孙,冥冥之中,老天爷以这种方式替你们收尾了嘛···
颜欢摇头轻笑,起身从大堂角落的书柜中取出一本书,将一物件夹在了书页当中。
“马门长,这东西交于你,作为筹码,去换回你的门人。”
“救出人后,记得让他们找地方避一避祸事。”
“好···”马启元接过书本,正好奇着,却发现书页无论如何都无法打开,等他疑惑抬头,颜欢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
王家宅邸。
月黑风高,竹影摇曳,林间寒风掠过,低哑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昏暗的灯光下,十数人盘膝而坐,额头汗水滚落,神色凝重如临大敌。
其中人大多嘴角溢血,脸色煞白,浑身颤抖。
十五名术士深陷内景,只为解开一个问题的答案。
一旁的王蔼拄着拐杖安静等待着,微眯的眼不时睁开,扫视众人神情。
突然之间,一声闷哼打破寂静,只见一人口吐鲜血,面色骤然灰败,他双眼猛然睁开,眼神透着绝望与痛楚。
“又失败了···”那人低声呢喃,元气大损,气息如风中残烛。
“不能败啊,你的女儿还在我手上呢,小小年纪得炁不易,大好前程莫要给她毁坏了。”王蔼笑呵呵摸了摸那术士的后脑。
“你!!!”那术士捂住胸口,内景遭受的反噬之痛撕心裂肺,双目瞪大了死死盯住王蔼。
众人施法的不远处,一蓬头垢面的老者席地而坐,浑身衣衫破旧,补丁重叠,灰尘遍布,形如乞丐。
他手中握着一只缺口的破碗,碗底三枚铜钱,发出清脆碰撞声。
“王家主,多行不义必自毙啊···”说话人名为李子平,乃是洛阳的大卦主,一生只修一门“铜钱摇卦”的法门,人道是三枚铜钱算尽天下事。
“直来直往非术士,你威逼利诱,集齐了这么多人,都求不到一个结果,那答案不早就显而易见了。”
“放了这些人,还有他们的家人,老乞丐帮你猜测几个···”
啪嗒,啪嗒···
王蔼拄着拐杖缓慢向前,将身子一躬,俯了下去。
“李老先生,您倒是说说看。”
李子平摇晃下手中破烂瓷碗,将三枚铜钱颠来覆去,低沉道:“张之维,赵方旭,无根生···”
“吕慈,陆瑾,关石花···还有高家藏着的那位。”
“还有,你早就盯上的那位···”
砰愣!
王蔼拐杖捣碎那破碗,三枚刻着点字的铜钱散落于地。
“既然如此,那就请李老先生为王某出征前,卜上一卦。”
“掷卦吧。”李子平沉声道。
王蔼就地盘腿而坐,捡起三枚铜钱,连续抛掷了三次。
其中卦象,都不用李子平特意去识记推算,毫无意外,都是败相。
是败相却无死相,生不如死。
“怪哉,怪哉!”
无道之人,就让老乞丐推你一把吧!
李子平捡起铜钱,向前一指:“你只有不到六成的胜算,想要大获全胜,恐怕得多带点心腹。”
“你在骗我。”王蔼目露凶光。
“我孙儿不是被你们好生照料了嘛,老乞丐哪里敢骗你?”李子平露出满嘴黄烂大牙,疯狂笑了起来,“王家主溺爱曾孙圈内闻名,这用旁人亲人来威胁人的手段,也当真是了得啊!”
“啊?哈哈哈哈哈哈!”
啪!
王蔼一把掐住了李子平的咽喉,那笑声随即打住,变成一阵接着一阵的粗喘。
“我就信你一次。”
“论说巫的手段,我也颇为自信,就是不知道你这卦象当中,有没有算上我身后这两只东西?”
呼哧!
一阵阴风起,王蔼背后浮现出两只巨大的黑影,其中一只完全看不出模样,而另一只,仿佛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琥珀宝石。
那宝石如山般大小,坚固厚重,偶尔散发微弱的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