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不喜欢此琴?”沈谦见她沉默,心里有了计较。
“妾喜欢。”
听得此言沈谦抿着上扬的唇角,轻咳一声,道:“若你不想带回去,这琴今后就留在水榭,可好?”
不烧了,若是天意他便顺天而行,若非天意,他便护她一世安稳。
窈娘的双眸发着光,如暗夜星辰般耀眼,晃得他不敢再看。须臾后,她才察觉自己直勾勾地看着沈谦,实在是没规矩,垂眸道:“多谢三老爷赠琴。”
沈谦骄矜道:“不必客气。”
清风拂来,水中荷叶在碧波中荡漾,宛如他心湖波澜正一圈圈泛着涟漪不停地由内而外涌散。他从未觉得记忆里的初夏有今日这般秀美,虽残红已殁,菡萏未发,但新绿翠荫自有一番景象。
“可有想听的曲子?”沈谦问道。
大抵是此时心境也愉悦了些,窈娘眨了眨眼睛,颔首:“长门怨。”
沈谦掩了眸中的风起云涌:“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这是在回应他先前那次对自己的怨怼,没想到她是记仇的性子。
窈娘双颊微红,佯装无辜道:“妾弹不出其中的幽怨,还请三老爷指教。”
只闻一声轻笑,而后素手拨弦,曲中伤悲名状于琴音之中,从高台之上跌入万丈深渊的凄切之情如泣如诉。
窈娘这才明白诗有言:夜悬明镜青天上,独照长门宫里人的深意。
她静默许久后听得沈谦问道:“可幽怨?”
忙醒过神来,不自觉地点头:“将心托明月,流影入君怀,哀怨之深。”
沈谦身子坐得端正,却在她念念有词之中将手靠在了案桌之上,幽幽道:“入君怀?”
窈娘直觉轰的一声,没了力气般想起身告辞又站不起来,慌忙摇头道:“妾是说陈阿娇。”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沈谦沉思几许想说的话在舌尖打了几圈又咽了回去。
“昨夜可有梦?”他好似随意般问道。
窈娘想起那颗红透的樱桃,避开了他的注视:“未曾。”
他拨弄琴弦暗笑,而后依旧面无波澜:“那便好。”
素处以默,妙机其微。两人在水榭中虽不言语,但此间清风,碧水,或掠过的飞鸟蝉鸣皆有其深意。
“手势可会了?”沈谦声音如昆仑碎玉,直击入她的心中。
惠风荏苒拂过她的衣衫,衣襟两边的掐牙随风吹起半寸,一阵心痒酥麻,窈娘干涩道:“有几个不太会。”
“那我示范给你看。”
见她双手紧紧抱在胸前,沈谦深呼一口浊气:“凝心。”
青松在绿树下席地而坐,百无聊赖地听着阵阵传来的琴声,暗笑道:“大人最不喜那些闺怨之曲,今日竟为孟小娘弹,真是人间难得几回闻。”
多年的习惯最是难改,窈娘按着他教的手势认真练习,暂时将心中的混乱压下心头。
沈谦看着眼神复杂看着栏下碧水,缄默不语。
朝堂上尔虞我诈,每走一步都要千般算计,眼看着此局快解,可他心里却并不轻松。
“若大郎今后回来,你可有何打算?”
他这话问得意味不明,窈娘惊得打了一个颤栗:“妾,妾不知。”
“越是看着怯懦的人,实则秉性坚毅,往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沈谦看着她极力掩饰心神俱乱的模样,冷声道:“你不愿侍奉大郎。”
她听他将自己心里的秘密全然剖析到台面上,先是心慌而后镇定下来,他的声音虽冷却让她难得心安:“是,妾不愿。”
他嗓音带着难以言说的轻柔:“我知道了。”
真是啼笑皆非,听得她的回答,他竟然想着为她谋划。
窈娘听得他的回答,怔怔看着他,只见他眼中的淡笑直荡进了她的眼中。
“那你有何打算?”沈谦问道。
她还未想过,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继而从子,她的心愿不过是好好活着,虽如蝼蚁般苟延残喘,但至少还活着,能偶尔窥探遗落世间的林下神仙,已是万幸。
“妾知女子不比男儿,能自由在世间行走。”窈娘想着娘亲在世时的嘱托,凄凄道:“但我娘只教我跟着少夫人好好学规矩礼仪,嫁一个普通人家,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妾自知身无立身之本,如今身为妾室,就算再不甘心也要恪守本分,侍奉主子。”
她含住眼中的泪水,施施然道:“多谢三老爷几番维护,妾惭愧。”
言下之意就是让自己莫要再维护她了,由得她自生自灭?
沈谦听得她已有认命之意,脸色寒噤,冷哼一声:“我不过是……”他不忍伤她,收了本要说的话,转了语气道:“你不必惭愧,弱者更要自强且坚,莫要自甘于怯弱,否则今后……今后你生儿育女,如何养育。”
生儿育女,生出来的也是庶子庶女,反反复复生生不息,不如到她为止即可。
“有遮风挡雨的片瓦妾已感激,不敢奢求有子女福分。”窈娘冷声道。
他知道她的本性,可从未听过她说这般冷冽的话,细细品来竟有些厌世的念头,只觉心惊遂缓了缓语气道:“你胆子不小,竟当着我的面说这样的话。”
她这才幡然醒悟,面前之人是朝堂上的权臣也是沈家的门面,忙换了往日里懦弱面容,垂眸道:“妾有错。”
变脸倒真是快,沈谦轻笑:“罢了,大郎暂时不会回来,你素来胆大,还能快活许多日子。”
胆大与快活之词,极是暧昧。她不知他是否有意所指,目光忽而闪躲,侧过头看着平静水面:“妾今日有失分寸,还请三老爷责罚。”
“责罚?”他的眼中藏了暧昧不明的情愫,幸而她看着水面并未注意。
她毫无防备听得他语气稍重提起这二字,似乎是紧逼着她脑海中那些道不明的画面,可掩藏在心底的秘密怎能被窥视。
“妾认罚!”她就快要落下泪珠时,沈谦忽而起身道:“既如此酉时前好好在此弹十遍长门怨。”
说罢他起身就走,余下窈娘一人老老实实坐在水榭一遍遍将心中的哀怨化作指尖的音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