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栾县,十里铺。
夕阳逐渐没入霖平线,晚霞将一片嫣红泼洒向大地。
一条凹凸不平的马道自镇子外的一里地处分了个岔,一条拐向镇子,一条自从镇子外面远远绕开,黄昏时分的马道显得异常冷清。
孟占山他们来得甚早,未到午时就已经到了岔口,一行一共十五个人——孟占山、林恽轩、林子雄还有十二个车夫。
十二辆骡马大车上,用绳索困缚着大批的麻袋,在解下牲口之后,成一排并歇在路边。
十来个车夫聚在一起没有聊,只是战战兢兢地望着远方——远处不时传来隐隐的枪炮声,让他们不寒而栗。
孟占山斜靠在大车上,一面啃着驴肉火烧,一面就着清水送下,吃得津津有味……
旁边的林子雄就有些沉不住气了,一会坐下,一会又站起来,一会伸长脖子四处张望,一会又心急火燎地来回走动,脸上的表情也时时变化,显得异常焦虑。
林恽轩倒还算安静,坐在一块石头上抽着旱烟,只是那股子强做镇定的劲儿叫人看了实在难受,若是有人突然间喊上一声,准保将这位老爷子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吓得蹦起来。
林子雄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终于按耐不住,走到林恽轩身边大声问道:“爹……怎么皇军还不来?”
林恽轩望了望,呐呐地道:“就是啊,时辰早过啦……”
孟占山笑了:“两位,稍安勿躁,这帮家伙,拖着不来八成是想到镇子里过夜……”
林恽轩脑门上的汗立马就下来了,“哎呀,孟教师,不会吧,先前只通知咱准备粮食,并没有要过夜啊?”
孟占山吞了一口火烧,伊晤了半,方才透了口气:“这帮孙子……有什么准?”
林恽轩叹了口气:“唉!都把热疯了,又不敢回去……”
孟占山咬了一口驴肉烧饼,嘴里含混不清地道:“要不……林老爷子……您先回去……有了动静我们再叫您?”
林恽轩苦笑道:“不行啊……皇军可不是好伺候的,一个不心就大祸临头。”
孟占山扬了扬手里的烧饼,劝道:“老爷子,要不要先吃点,跟这帮家伙讲时间,那是痴人梦……”
林恽轩摇了摇头,愁眉苦脸地道:“唉……我实在是吃不下啊……这当亡国奴的滋味……可真不好受。”
突然间,远处传来人马杂踏的声音——
“嗒嗒……嗒嗒……”
“咡嘿嘿!……”
脚步声和嘶鸣声交织成一片。
很快,远处的马道上就出现一支长长的队伍,恍恍惚惚的足有一里多长,前面是十几个骑兵,后面是一长溜步兵,中间是三四十辆骡马大车,后面又是步兵,正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滚滚而来。
众饶心无不提到嗓子眼上。
只一袋烟的功夫,十几名骑兵已经奔到眼前,马蹄趟起大片的尘土。
打头的是一个全副武装的日军大尉,眼见林恽轩等热在路口,立即跳下马来,冲着众人摆了摆手。
林恽轩赶忙跑了过去,口中连道:“太君辛苦!太君辛苦!”
“你的,什么的干活?”大尉把眼珠子一瞪。
“我的,十里铺的维持会长,奉命在慈候。”林恽轩点头哈腰,脸上异常谦恭。
“粮食的?快快地!”
“是……是……早就准备好了!”林恽轩指了指旁边的大车,满脸堆笑。
日军大尉突然把眼珠子一翻,吼道:“把牲口都套上,我的,统统都要!”
林恽轩大惊:“哎呀太君,好的只要粮食,这些牲口是备用的,回头还要给皇军送粮食呢,没有牲口不行啊!”
“八嘎,再啰嗦,统统死啦死啦地!”大尉的白手套一指:“快快滴,套上,带过来——”
林恽轩无奈地点零头,望着日军大尉眼角眉梢的杀气,林恽轩不觉背上簌簌泛寒,他知道,日军大尉绝不仅是而已!
没有办法,林恽轩只得挥挥手,示意众车夫赶快套车。
后面的步兵很快就跑了过来,行进的日军全副武装,挎着的长枪上刺刀闪闪发亮,刺的众车夫胆战心惊。
随后赶来的日军有二百多人,随着大尉一声令下,呼啦啦的坐倒了一大片,有的在地上大喘,有的开始喝水吃东西,眼前传来一片唏哩呼噜之声。
最后赶来的是伪军,足有五六百人之多,一个个跑得气喘吁吁,兼带灰头土脸,刚刚跑近,日军大尉又是一声嘶吼。
孟占山正帮着套车,他懒得看这帮孙子大吃大喝,正准备扭头,却在瞬间就两眼发直。他紧贴着麻袋,像看什么稀奇把戏似的楞楞地瞧着眼前的情形——
对面的伪军里突然一声暴吼,“弟兄们!左边的高粱地里有八路!赶快散开,给我打!”
听到喊声,伪军们立刻拉开队形,端起枪来照着左边的高粱地就是一通乱射。
“呯!呯!哒哒哒!”
一时间火光四射,子弹飙飞,无数根高粱杆被拦腰打断,碎渣乱飞。
这还不够,几个伪军还奋力掷出手榴弹。
“轰!轰轰!”爆炸声不绝于耳。
足足有一袋烟的功夫,射击方告停止。虽然未见一个八路,可这一通射击打得实在是热闹。
伪军军官四处张望了一下,很像回事的跑了过去,冲日军大尉打了个立正:“报告太君,八路统统被消灭了!”
出人预料的是,大尉居然摇了摇头,伸手一指:“八嘎!那边还有,统统死啦死啦地!”
“是!”见此情景,伪军军官立刻举起驳壳枪,大声喊道:“弟兄们,立功的时候到了,右边的山包上还有八路,给我打!狠狠地打!”
听到他的话,伪军们一愣神,随即调转枪口,朝另一侧的山包上疯狂射击,子弹如泼水一般打得山包上土石崩飞,啸声四起。
“咔咔!”随着机枪空膛的声音,机枪手望了望伪军军官,伪军军官又望了望日军大尉。大尉点点头,“呦西,休息!……”
伪军军官一声令下,众伪军立刻如蒙大赦,纷纷瘫软在地。
日军似乎开始请示汇报,几个通信兵麻利地架设起电台,指示灯随即闪闪发亮,电键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
孟占山一瞬也不瞬地望着眼前的一切,表情激动,眉头深锁。
林家父子和众车夫早吓得趴伏在地,双手捂耳,兼带浑身筛糠。
虽然孟占山固执地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可一切却真真实实地发生了,他的脸上露出一分震惊,二分纳闷,还有七分迷茫。
——这帮家伙究竟在干什么?
——一个征粮队如此打打杀杀,有病啊?……火力侦察?……不像,实在是不像!
——他娘的,几个伪军的刺刀上也绑了太阳旗,那可是日军士官的专利,几时轮到伪军了?
林子雄终于爬了起来,凑到孟占山身旁,上下牙齿直打颤地:“我的娘哎……孟大哥……太诡异了……这帮家伙耍什么花枪?”
孟占山叹了口气,沉重地道:“是啊,他奶奶的,打了这么多年的仗,还从来没见过这种阵势。”
“唉,啥也别了,咱赶紧交了粮,赶快往回赶,阿弥陀佛。”
“不行,太奇怪了,这帮家伙鬼鬼祟祟的,又祸害了那么多庄稼,老子不能哭了半,不知道是谁死了,咱得抓个舌头,看看狗日的到底想干什么?”孟占山咬牙切齿地道。
林子雄听了好悬没晕过去,结结巴巴地道:“哎呀……使不得……千万使不得……我的祖宗……您要是这么干……改日……咱们镇上的老少一个都活不成。”
孟占山十分无奈,一脸的焦虑。
突然,那个伪军军官从地上站了起来,从几十米开外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眼晴瞪得跟铜铃似的,“混蛋!怎么回事?牲口还没有套上?找死啊!”
“是……是……军爷,刚才打枪,大伙害怕,这就套……这就套……”林子雄忙不迭地回答。
只在一瞬,孟占山就笑了,脸上如春花一般绽放。
眼前的军官,虽然狞髯张目,满面尘土。
可是,却为啥有点眼熟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