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藤原家族府邸。
就像京都每个年岁悠远的老派家族一样,藤原家的府邸是一座占地不小的和式建筑,以院子为中心,四周分布着零散的居室,贯彻着大和主义的宗族观念。
不过藤原家也有与这些老派家族不同的地方,它并不顽旧,相反有着新潮的活力,不然也不会在其他家族给长女起名“xx子”或是“xx叶”的时候,弄出来个“未央”了。
但至少有一点,对于这些宗族谱系来说,再怎么新潮,也不可能丢失掉那份姓氏认可,这也是导致当初藤原未央与凛空明离婚最直接的冲突所在。
车子停在老宅外的门坊,头发花白的老管家自副驾驶下车,走到后座,躬身拉开车门。
凛尺羽从车上下来后,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座夹在新与旧交替中的府邸。
“您可以先去茶室见一见大族长,当然,您也可以先回房间整理一下,您的房间一直给您留着呢。”老管家温吞地说。
少焉,又有些提醒似的补充道:“大族长每日大概会在茶室待三个小时,一般是午后一点至四点。”
而现在正是午后两点半左右。
凛尺羽听懂了他的暗示,微微点点头,向着居室的建筑群走去。
“你想晾他一会儿?”伊洛斯趴在他的肩膀上,举起爪子拨弄了下自己的胡须,打了个哈欠。
“如果他真的对整个藤原家有那么强的掌控力,那这辆车就不是停在门坊,而是停在茶室门外了。”
凛尺羽在心中淡淡地念道,“既然他只是让人这样委婉地暗示,就说明我有选择的余地,而且是他想见我,而非我要见他。”
“这就意味着我有某种价值,而且是他不能忽视的价值。”
伊洛斯呵呵乐道:“脑子转得挺快。”
“晾他一会儿,看看他的底线,这样我才能判断出他在这个家里究竟有着怎样的掌控力,以及我到底有多重要。”
凛尺羽眯了眯眼,拉开侧推式的和式门,“如果直到四点前都没有什么强硬的手段,那就不是我去见他了。”
他低头一看,就看见门口摆着的一对木屐,他毫不犹豫地越过它走进玄关处,从鞋柜最上面一层趁手的位置拿出一双棉拖,换上。
以他的习惯,是不可能把要换的鞋就这样摆在门口的,那只能是其他人的布置。
试探?
踩上榻榻米,凛尺羽走进屋内,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客厅的矮桌,以及分布在其四周用来跪坐的蒲团,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记忆中的房间可不是这样的,对吧?”伊洛斯幸灾乐祸地声音在耳边响起,它舔了舔自己的爪子,颇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
好在走进起居室后,看到了有现代风格的电脑桌以及标准的立式椅,还有符合他审美的红木衣柜而非壁橱。
站在客厅与起居室的隔断处,凛尺羽明显感觉到了新旧两个时代在这两个房间之间毫不修饰的对比。
有趣。
他知道这应该不是大族长干的,甚至不是这座宅邸中所有他有记忆的人干的,因为他在高中以及大学时期都在这里度过,他们都知道他更适应现代化的生活步调。
把这些传统的物件放到他的房间,并不是一种挑衅,而是一种测试,在观察他的喜好选择,只有完全不熟悉他,却对他有所重视的人才会这样做。
他随手走到衣柜前,衣柜中都是他记忆中熟悉的衣服样式,只不过并不是几年前的旧衣服,而是同款的新衣服。
“这是示好。”他肯定地下了判断。
但问题又来了,既然已经通过他房间里的布置判断出他的审美以及习惯了,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改变房间的布局来试探他?
或者换句话说,他为什么执着于将这种新与旧的对比展示在凛尺羽面前?
门外忽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凛尺羽走过去,就听到一道还有些稚嫩的呼唤声:“尺羽哥哥,尺羽哥哥你回来啦?”
他拉开门,门外站着一个高度刚到他肋骨的小女孩,她绑着两只羊角辫,脸有些圆润,眼睛大大的,泛着水蓝的光泽,看上去应该还在上小学。
他很快翻出了关于这个女孩的记忆,记忆中她要更矮一点,而且脸还没有这么圆,显得小小个的一只。
藤原香花,他老妈弟弟的女儿,辈分上应该算他的表妹。
只不过年龄差的有点大,这小姑娘今年也才上三年级。
住在这的那段时间里,他仗着自己姓凛,不用听大族长和其他大人的规矩,所以过得很潇洒,与被严格管束的其他小孩形成了鲜明对比。
不过有时候他也会偷摸着带其他小家伙跑出去玩,这种情况下就算这些小家伙被长辈抓住,也不会挨骂挨罚,那些大人只会咬牙切齿地骂一声姓凛的就是没规矩。
所以小孩都挺喜欢他的。
藤原香花更是其中最贪玩的那个,每次都缠着凛尺羽带她出去,然后回来后就装出一副乖乖样,以此逃脱责罚。
“刚下飞机。”凛尺羽让开身子,让小姑娘进来。
藤原香花的笑容在进来后看到客厅的布置后就僵住了,随后化作惊恐。
“尺羽哥哥你怎么也变成那种死板的老古董了?!!”
不过当她看到凛尺羽起居室的布置后,又松了一口气。
凛尺羽随口道:“不知道谁把我房间弄成这样了,不过卧室倒是没变。”
“不是你自己改的就好,我差点以为你也要变成那种无聊的大人了呢!”藤原香花拍了拍胸脯,表示自己吓了一跳。
有什么比小时候天天带你去玩的大哥变成那种规矩的老古董更悲哀吗?
“你从哪听到消息,这么快就来了?我这才刚进屋没多久。”凛尺羽问她。
“我偷听父亲大人和大族长聊天听到的,然后半路趁国画老师不注意就跑出来找你了。”
藤原香花一脸愤愤,水蓝色的眼睛睁得老大:“你都不知道,你走了之后我过的都是什么日子!他们甚至门都不准我出,天天不是上国画就是茶艺,每周末花整整六个小时学插花,走路不准拖地板,吃饭不能有半点声音,就连睡觉打呼噜都要把我叫醒重睡!”
她哭丧着脸,从兜里拿出一个老式的按键手机,“就连手机也只给我这种老爷爷用的破烂!我只能用它来玩贪吃蛇和俄罗斯方块!”
凛尺羽肩上的伊洛斯站了起来,表示同情。
“贵方先生在和大族长聊天?”凛尺羽捕捉到她话中的细节。
“是啊,就在我上国画课的画室旁边的茶室。”藤原香花点点头。
“行,我过去一趟,回来后带你出去玩。”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凛尺羽出门向着茶室走去。
“你明白了?”肩上的伊洛斯动了动耳朵,抬头看向他。
“大概猜到了一些。”
为什么到藤原府邸后隐晦地示弱,为什么将他的房间改成那样,为什么藤原香花一个小孩这么巧就听到他回来的消息然后顺利“偷溜”出来找他。
将这一切在脑子里理顺后,凛尺羽有了些模糊的想法。
号称无所不知的伊洛斯笑了笑,又趴了回去,闭目养神。
凛尺羽走到茶室门前时,藤原贵方正好从里面出来,看到凛尺羽后他善意地微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凛尺羽回以笑意,然后在门外轻轻敲了下门。
“请进。”大族长的声音苍老,但却不失厚重,在出声时有些收敛,显得十分温和。
闻言,凛尺羽推开门,走了进去,同时轻手轻脚地顺手带上了门。
大族长是个老人,这样说倒也不纯粹,尽管他看上去须发尽白,而且脸上很多皱纹,但腰杆却很硬朗,也没什么老人斑,凛尺羽进门时他还在洗盏煮茶,手稳得不像话。
这位藤原家的大族长,同时也是藤原未央的父亲,凛尺羽的爷爷,今年也才刚好70岁而已。
他此刻面色很平静,专注地看着面前小茶几上沸腾的茶炉,看起来耐心十足,让人完全意识不到先前那一连串试探都是这位老人随手的布置。
有进有退,强硬中又不失礼,而且从各处细节都能看出他对凛尺羽的了解。
“坐。”
凛尺羽低头看了看对他来说并不算柔软的榻榻米,又看了看大族长安稳跪坐的模样,并没有学着他的样子坐下。
大族长微微抬眉,没有讶异,随手指了下一旁的角落:“那里有凳子。”
顺着看过去,凛尺羽果然发现了一张小板凳,总归比跪坐要好,他走过去拿起凳子,坐在了茶几前。
清亮的茶水在茶炉中翻滚,大族长眼疾手快地持起把柄,很快将热茶均匀地分到四个镶着银丝的茶杯中。
凛尺羽看着茶杯上亮闪闪的银丝,开口道:“点茶道不是讲究心境朴素吗?”
“用起价格昂贵的茶具我也满心波澜不惊,这还不够朴素吗?”大族长举起茶杯,慢悠悠地品尝。
“......”倒也无法反驳。
“只能靠控制外物来控制心境,说明心境不稳。”大族长表情没什么变化,似乎也不着急切入正题,就算这样闲聊一天都行。
“受教。”凛尺羽在他举杯后也拿起摆在面前的茶杯,轻抿了一口。
且不谈大族长的心境如何,至少他煮茶的手艺确实不错,茶叶中那种涩味被煮去了大半,留下恰到好处的余味,更加衬托出回味时的那一抹甘甜。
与真正的大师品茶,确实会让人心生宁静。
“总有人觉得茶就像老古董,酒和咖啡这种新鲜的事物能带来更多刺激。”大族长往茶炉里又添了几方茶叶,面色不变,似乎是随口说道。
凛尺羽眉头微挑,手上仍握着茶杯,没有放下,也没有喝。
“一定要比的话,我觉得与新旧无关。”
大族长的目光看了过来。
“就像茶一样,酒和咖啡也是需要注入精力的,懂的人自然能发掘出背后的美妙,不懂的人也只是装模作样,牛嚼牡丹,归根结底是愿不愿意投入时间与精力去了解。”
听到这,大族长笑了,笑完之后他又有些可惜地叹了口气。
“可惜你姓凛啊......要是空明那小子不那么执拗就好了。”
凛尺羽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你知道,自从未央离家后,我一直在为继承人的事情发愁,我已经老了,而新一代又太小,整个藤原家呈现出青黄不接的趋势。”
“本来我并不为此担心,因为未央很聪明,而且她找的伴侣我也很满意,但唯一的问题是,她和空明看不上藤原家了。”
凛尺羽适时地表现出疑惑:“看不上?”
大族长放下茶杯,有些遗憾。
“你是聪明人,在这里待了几年,应该能看得出藤原家其他人的观念有些固执,他们太过于执着藤原家在京都这一亩三分地的权势,没有大局的眼光,未央走后,他们都对继承人这个位置起了想法,各自有了抱负,试图说服我让他们接替掌舵人这个位置。”
“他们有的认为藤原家应该保持旧的秩序,抓住氏族掌控政界的传统,而有的认为藤原家应该拥抱新的秩序,向着科技与商业的领域迈出新步子。”
“可他们都不懂,藤原家真正的困局不在于新与旧。”
大族长抬眼看向凛尺羽:“你觉得当初你父母真的是因为不愿意改姓这件事才和家里闹翻的吗?”
凛尺羽沉思一阵,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是,也不是。”
“你看,你一个小辈都能看懂,可家里其他人看不懂。他们以为我坚决要空明改姓是因为我是个旧时代的老顽固,但不是,如果未央只是一个小女儿,那空明改不改姓都可以,可未央是长女,也是我敲定的继承人,正是因为我看好空明,才想让他改姓,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把他绑上藤原家的船,而空明不愿意改姓正是因为看破了藤原家的困局,并觉得付出与收获很难成正比。”
“当时的东京还不是铃木财团的天下,大阪的政治格局也还没有成定局,那是一个黄金的时代,但藤原家困于京都这个小地方太久了,已经养成了一种惰性,即使我将资源和人脉交由那些有能力走出去的族人,他们也不愿意去这些新领域,而是盯着我们本有的那些渠道,不断钻营,不断分化。”
“等到他们意识到错过宝藏时,东京和大阪已经没有容许我们插手的余地了。”
大族长的神情有些疲惫,他看着凛尺羽说:“时代在变化,困顿于京都的这些名门大族只会一点点被削弱影响力,最终彻底被抛弃在时代的后面,我不可能将掌舵的权力交到那些蠢货的手里,而新一代接受了新潮思想的冲击,思想过于激进,对于现在的藤原家来说,盲目踩油门只会引发巨大的惯性。”
“唯有出身于藤原家的血脉,生长于铃木家,同时还姓凛的你,能够将藤原家绑上新时代的大船,为我们谋得一个出路。”
“尺羽,你愿意接手藤原家,成为掌舵人吗?”
他期待地望着凛尺羽。
然而凛尺羽却干脆地说——
“不要。”
“为什么?”大族长不解,凛空明当初不愿意接这个烂摊子是因为那时他自己本就一无所有白手起家,藤原家只会给他拖累,但凛尺羽本身自带铃木家的能量,同时能够继承凛空明在大阪的人脉,只会是天胡开局,带个藤原家怎么也不算拖累,反而是锦上添花。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凛尺羽的回答竟然是这样的。
“我不要,藤原尺羽太难听了。”
?
大族长差点摔茶杯,平稳的心境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裂痕。